說話間,他急得連手中澆花的水壺都丟到了一邊去。
他話音落下,宋君然就看到,床單上的文清辭終於一點一點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窗外的陽光,隨之映在了那雙漆黑的眼瞳中。
睡的時間太久,文清辭有些畏光。
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輕輕叫了身邊的人一聲:“師兄……咳咳咳……”
來不及多想,宋君然立刻上前為文清辭把脈。
看到與方才睡夢中一樣的風景與床幔,文清辭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時自己真的回到了神醫穀中。
一切都結束了。
來不及因劫後餘生而感到慶幸,此時他隻想知道謝不逢現在如何,自己那一箭有沒有白擋?
“咳咳…雍……雍都……”
文清辭咳了兩聲,胸肺間隨之傳來一陣熟悉的痛意。
妙恒丹並不是藥,此時效力徹底過去後,他的身體又回到了往昔的狀態。
明明文清辭隻提了“雍都”這兩個字,但是宋君然卻一下明白,文清辭想問的是謝不逢現在如何。
“他是挺好的,”宋君然的臉色一黑,“但你可不太好。”他的語氣有些冷硬。
藥仆的心,也隨著宋君然的話提到了嗓子眼。
宋君然一邊把脈,一邊氣不過地說:“元氣大傷,在養好身體之前,你就躺在這裡,哪裡也不能去,好好歇著吧。”
“哦,對了,就算身體養好,也給我乖乖待在穀裡,”宋君然嘴裡念叨著算了半天,末了說道,“你吃了我一顆妙恒丹,價值千金不止,往後就在穀內給我種藥製丹,直到把千金補上再說其他的事。”
藥仆不由瞪大了眼睛……穀主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小氣了?
微風拖著一小朵不知名的藍色野花落在了文清辭發間。
不等文清辭再艱難地嘗試著發出聲音問些什麼,宋君然丟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帶著藥仆離開了這裡。
神醫穀太過溫暖,濃濃的花香,催著文清辭又一次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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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謝不逢離開太殊宮,向刑部大牢而去。
這座牢房與太殊宮一樣修建於前朝,總共三層的建築,有兩層都深埋於地下。
刑部大牢內部陰森潮濕,兩邊由巨石砌成的牆壁上,不時會有暗色的液體滲出,分不清究竟是水還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大牢最下一層的正中央,被綁在柱子上的恒新衛半邊身體已經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祈求著:“吾皇萬歲……陛下,陛下請,請給我個痛,痛快吧……”
說完又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尖叫。
就連正行刑的劊子手,都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怎麼不繼續了,”坐在牢房正中央批改奏章的謝不逢眼皮都不多抬一下,“三千刀,少一刀,便由你來補。”
謝不逢的語氣漫不經心,甚至於還帶著幾分笑意,但這聲音落在牢房裡的每一個人耳邊,都如厲鬼的催命聲一般可怖。
“是……是陛下。”劊子手強忍著顫抖,再一次將小刀落了下去。
“啊——”
謝不逢笑著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如聽曲兒一般,眯著眼睛享受起了這一幕。
但那笑意,始終未達眼底。
淺琥珀色的眼眸,如結了冰一般的泛著森森的寒意。
濃重的血腥味與血肉模糊的人影,使得被關在這裡的其他叛變的恒新衛忍不住作起嘔來。
同樣被壓在這一間巨大牢房裡的,還有仍在被放血的謝釗臨,此時他正瘋了似的胡言亂語著。
——謝不逢並不急著將他們處死,反倒是全壓在這裡,一個一個地行刑。
在他來之前,已經有一名恒新衛被淩遲處死。
其餘關在這裡的人的精神狀態,也已到了崩潰的極限。
意識到自己死到臨頭,剛才還在祈求著他的恒新衛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似乎是想要借這樣的方法激怒謝不逢以求速死。
“……哈哈哈哈早知道,早知道老.子當初就應該直接殺了文清辭,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老.子早就殺了你!”
謝不逢緩緩眯起了眼,放下了手中的朱筆。
被關在這裡的恒新衛,不知道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但餘光看到謝不逢突然改變的臉色之後,他便覺得自己摸準了什麼:“哈哈哈……不過,不過倒也不虧!”
那恒新衛咬著牙說:“文清辭生前被老皇帝囚.禁在皇宮裡出都出不去,哈哈哈死,也死得比老子早!值…值了——”
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空曠的刑部大牢裡,謝不逢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生前”這兩個字太過刺耳。
像是一柄重劍,直直地朝謝不逢割了上來。
他無比痛恨這兩個字。
身著玄衣的皇帝突然起,身快步走了過來,謝不逢一把奪過劊子手手中的小刀,緊緊地握在了手中:“……你說什麼?”他壓低了聲音,眯著眼睛問。
謝不逢身上滿是殺氣。
但隻有他自己明白,此時的他心裡的恐懼,一點也不比眼前的恒新衛少。
恒新衛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似乎真的刺激到了謝不逢,隻求速死的他,繼續大聲說道:“哦?我們英明神武的陛下居然還不知道?文清辭臨死之前已經有一年多沒出過宮了吧?哈哈哈尤其是後麵那幾日,活在那個沒幾尺長的院子裡,哈哈哈整天,啊……整天都被我們盯著,一舉一動全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真是痛快!”
“哦,也就你那個蠢妹妹,會跑來隔著門板和他說上兩句話。其餘的時候……哈哈哈,整座太殊宮裡,人人避他不及!”
將死的恒新衛一邊痛呼一邊咬牙說:“他直到死,也就自由了那幾個時辰吧哈哈哈……”
謝不逢死死地盯著他。
孤獨。
原來……文清辭最後的時刻竟然是在孤獨中度過的。
少年什麼話也沒有說,但他的眼眸中已是一片死寂與殺意。
接著緩緩地笑了起來。
“拿些人參給他含進嘴。”謝不逢輕聲吩咐道。
“是,陛下!”獄卒立刻上前,將吊命用的靈藥塞到了那個恒新衛口中。
可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羨慕他,所有人都知道,在這裡人參意味著什麼。
——伴隨著無數人的尖叫與痛呼,一桶烈酒,緩緩從那人血肉模糊的身體上澆了下去。
哪怕隔著老遠,眾人都能從他止不住地顫抖,與破碎壓抑的尖叫中,體會出他身上的恐懼與痛。
謝不逢並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哪怕被直接說暴君也無所謂,他的心狠手辣,在眾人眼中要遠超於他父皇。
『謝不逢你,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等我死了,定然第一時來索命。』
此時那恒新衛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在心底裡一遍一遍地咒罵謝不逢。
可他沒有想到。
自己剛才在心底裡罵完一句,謝不逢便笑著壓低了聲音在耳邊將他的話重複一遍。
下一秒,那個恒新衛便一動不動地愣在了這裡。
『不,不可能,他怎麼可能聽到我心裡想什麼?』恒新衛心底滿是恐懼。
“朕為何不能聽到?”
人心脆弱到了極點時,隻能將希望寄托於虛假的鬼神。
謝不逢瞧不起這樣的人。
但他也最擅長利用這樣的人心中的弱點。
少年的聲音沙啞至極,他輕笑了一聲,將冰冷的刀刃抵在對方的傷口上說:“你們不都將朕叫做‘妖物’嗎?既是妖物,能聽到你心中所想,又有何奇怪?”
那名恒新衛瞪圓了眼睛,恐懼感襲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竟然連咒罵也停了下來。
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
謝不逢笑著抬手,將剩下的酒全倒了下去。
“啊——”
伴隨著痛苦,謝不逢笑著在他耳邊警告道:“死在朕手上的孤魂野鬼,北地不知有多少萬個。就算你們一起來,朕也隻會讓你們魂飛魄散。”
語畢輕輕地在指尖旋了旋刀,將它落在了眼前人的皮肉之上。
瘋狂。
這一刻謝不逢的身上,隻剩下“瘋狂”這兩個字。
……
行刑直至清晨方才結束。
這一日,痛苦的尖叫聲傳出刑部大牢,就連周圍的百姓也聽到了一二。
渾身血氣的謝不逢,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太殊宮中。
刑部大牢內宛如地獄的場景,被他遠遠拋於腦後。
謝不逢的心中,隻剩下一句話不斷徘徊。
——文清辭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在幽禁中度過的。
隻有謝孚尹,同他說過話。
濃重的悲傷與孤獨感,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緊,攥著謝不逢的心臟。
瘋狂的念頭,如暴雪一般墜落於他心中。
謝不逢努力嘗試著平靜下來。
文清辭走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又一次浮現於少年的耳邊……憐取眼前人。
母妃,還有謝孚尹。
是啊……自己去北地後,蘭妃也曾幫過自己。
雍都又下起了雪,不過一會,便染白了謝不逢的黑發。
漫長的宮道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再一遍遍回蕩。
恍惚間,少年意識到,從此再沒有人會和從前一樣,幫自己撐傘與自己並肩回到太醫署那間小小的臥房了。
謝不逢在竭儘所能,嘗試著壓抑心底裡的瘋狂。
他被文清辭這句話支撐著,在這個清晨帶著一身血氣,出現在了蕙心宮門前。
這是他的最後一絲理智。
也是他能尋到的,文清辭留下的最後一份溫暖……
混沌之間,他也不明白自己來這裡具體是要做什麼。
隻有文清辭那句話,還在一遍一遍徘徊在謝不逢的腦海中,如一根細繩,牽著他如行屍走肉一般,緩緩踏入了蕙心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