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六十八章 “殿下,望安”(1 / 2)

謝不逢從邊關帶回來的舊物, 均儲在玉光宮中。

他翻找半晌,終於尋到了那幾件玄色棉衣。

謝不逢緊緊將棉衣抱在了懷裡,企圖溫暖自己的身體。

然而衣服上曾沾的淡淡苦香, 早隨時間散了個乾淨。

上好的棉花, 也在一次次漿洗後, 結成了小團。

棉衣上隻剩下怎麼清洗也洗淨的血腥氣,在無聲陳述著戰場的殘酷……

就在想要離開之時,謝不逢忽然看到——衣櫃最下層, 露出了一片墨藍色的衣角。

“這是……”

謝不逢小心翼翼地將它拿了出來。

——一件墨藍的披風, 出現在了少年眼前,披風上還有暗線繡成的玉蘭。

殘留衣間的苦香,在刹那間喚醒了謝不逢的記憶。

靜淑宮那晚, 文清辭托一個小太監, 將這件披風送到了他的手中。

謝不逢抱著披風緩緩閉上了眼, 文清辭清潤又溫柔的聲音, 終於隔著兩年時光、數百個日夜, 傳到了他的耳邊……臣先回太醫署煎藥, 無法送您回去,您一會回玉光宮的時候,一定記得小心。

彼時謝不逢隻覺不屑。

現在他終於聽懂了文清辭的話。

可是說話的人, 卻已真地拋下他, 遠遠離去了。

謝不逢攥緊了披風,恍惚間看到衣料上的褶皺,又忙小心翼翼地將它鬆開,輕輕摟在懷中。

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

“……藥人體質特殊,各類靈藥在你身上幾乎不起作用,但還好外傷靠的本來就不是這些東西, ”宋君然檢查完文清辭的手臂後,絮絮叨叨地說,“當初爹留下了一個法子,或許有用,就是過程可能不那麼的……舒服,你要是願意的話,今日便可試試。”

神醫穀的曆代穀主,都會將自己所見病症記錄入案。

再由下一位穀主整理,成為筆記或者醫書。

宋君然說的方法,就是他前一陣子從老穀主留下的醫案中整理出來的。

文清辭沒有想到,自己的手臂竟有可能恢複。

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然願意。”

“好!”宋君然忽然笑了起來,不知怎的……文清辭竟從他的臉上讀出了一種奸計得逞的感覺。

下一秒,早有準備的宋君然,便從身後變出了一隻竹簍。

不等文清辭問這是什麼,便見一隻白色的小蛇,吐著蛇信從竹簍裡探出了頭來。

接著緩緩纏在了他冰冷、麻木的左腕上。

不等文清辭反應過來,那蛇便朝著他的手腕狠狠地啃咬了下去。

難以忽視的痛意,自手腕上擴散開來。

竟有一刹那,將麻木掩了過去。

神醫穀與世隔絕,四季如春,在這裡待得久了,甚至難以對時間的輪轉與變化產生清晰概念。

文清辭每天半日診療,半日替宋君然侍弄花草。

根基大傷的身體,竟也慢慢地恢複了一點。

隻是他仍時不時會想起,被自己無奈丟在雍都,沒能帶回穀內的醫書與筆記,還有那個已經成了皇帝的少年……

神醫穀內,總共也就幾十人。

大部分人終年累月的閉世不出,所有消息均來自幾名偶爾外出的藥仆。

自從上回那個當著文清辭的麵,八卦他與謝不逢的事的藥仆回穀後,神醫穀又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有人出入。

直到常駐雍都藥仆的白之遠回穀。

——宋君然撤了雍都的醫館,如今那裡早已人去樓空。

文清辭從他口中得知,繼位大典已經舉行完畢。

現在謝不逢已名正言順地成了衛朝的新帝。

處理完雍都那群人後,他憑手中軍權安定四野,且不再像之前一樣,完全承襲前朝舊製。

而是借著大變革之機,迅速操持改革,將兵役、徭役,田製、稅製通通大改。

謝不逢在肅州自學的無數書冊,還有少年守陵時,親眼在邊關看到的一幕幕圖景,與軍旅生涯中所觀、所見、所聞,皆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他徹底將前朝架構在貴族世家中的製度,拆解、重構。

如若說廢帝手中的衛朝,隻是單純延續前朝,給皇室換了一個姓氏的話。

那麼現如今的衛朝,才算徹徹底底的改朝換代。

文清辭雖然知道,謝不逢絕對會成為一個與謝釗臨完全不同的皇帝,但今日聽到的這一切,仍令在他的料想之外。

文清辭沒有預想到的還有……在無儘的空虛與麻木之下,支撐著謝不逢的,其實就是他當年留下的幾句話。

他對謝不逢說“憐取眼前人”,所以謝不逢逼著自己日日去見蘭妃與謝孚尹。

謝孚尹告訴謝不逢,文清辭說他是“衛朝的英雄”,所以少年真如文清辭所說,成為了那樣的人。

“……不過謝不逢厲害雖厲害,民間對他卻也褒貶不一。”白之遠對文清辭說。

“這是為何?”

“他的功業有目共睹,但將禮孝之法全部拋於腦後的行徑,也有目共睹,”白之遠忍不住說,“比如喜愛酷刑。且還以酷刑折磨廢帝這件事。無論廢帝之前做了什麼,都改變不了他是謝不逢親生父親的事實。我要是謝不逢的話,就算做,也要藏起來偷偷做。這對皇帝而言並不難吧?但他偏要光明正大。現在整個衛朝的人都知道,自家皇帝,是個罔顧人倫的不孝之子。”

白之遠這語氣非常誇張,像是說書人一般,顯然是在雍都聽了不少精彩的“故事”。

說完之後,他又頓了頓自己感慨道:“但皇帝做到他這份上……好像也挺爽快。”

文清辭笑了笑,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繼續給身邊的花草澆水。

白之遠說的,便是大部分衛朝人看法。

沒有人能夠抹除謝不逢的功業。

但他部分所作所為,又實在大逆不道至極。

眾人一邊譴責,說他與廢帝不愧是親父子,都是一樣的瘋。

但另一邊……卻又忍不住在心底裡偷偷豔羨這樣的人。

而謝釗臨倒台後,原本畏懼當今聖上,不敢妄言的鬆修府眾人,也逐漸光明正大地談論當年發生的事。

宋君然不許眾人在穀內討論雍都的事。

因此白之遠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默默觀察著周圍。

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他連忙清了清嗓子,換個話題假裝與文清辭討論醫理。

但最後一秒,白之遠還是忍不住悄悄說了句:“……據說廢帝現已徹底被逼成了瘋子,謝不逢的手段,的確是狠。”

……

刑部大牢內有專人負責看管謝釗臨。

此時他的狀態的確已經和白之遠說的一樣,徹底地陷入了瘋癲。

謝釗臨明天有大半日的時間都在胡言亂語,不斷驚恐地祈求“殷川大運河下的冤魂”離他遠一點。

他嘴裡的話,來來去去都是那兩句。

聽得久了,負責看管他的士兵,耳朵裡也起了一層繭子。

不過他嘴上雖厲害,可是負責看管謝釗臨的人都能看出,這位廢帝已至極限。

謝釗臨被從圓牢,換入了水牢之中。

這日,被押在此處的他,神誌忽然清醒了不少。

他不再像以前一樣瘋癲大喊,而是瞪圓一雙眼睛喃喃自語:“……朕,知道,朕就知道。”

“哈哈哈文清辭,那日,那日的話就是你說的,不是朕的幻覺!對不對?”

他想起了百巧樓裡那一天,文清辭出言刺激自己,企圖將自己逼瘋的事。

清醒之後,謝釗臨以為那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畫麵。

直到現在他終於意識到,文清辭是故意的!

他在故意刺激自己——

“早知道,早知道朕那個時候就應該直接將你殺了!”謝釗臨咬牙切齒地說。

說完這句話,謝釗臨又像以往一樣瘋瘋癲癲地大笑了起來。

笑聲一遍一遍回蕩在空蕩蕩的牢房中,聽上去無比滲人。

守在水牢外的士兵對視一眼,快步向外退去。

皇帝曾吩咐,如若謝釗臨提起文清辭,便將這件事第一時間告訴他。

一炷香時間過後,身著玄衣頭配金冠的新帝,竟真的出現在了此處。

“……哈哈哈,朕早該,早該將你殺了,天初二十七年清明……朕就應該在,在那個時候殺了你。”

謝不逢走進刑部大牢的那一瞬,正好聽到這句話。

天初二十七年清明,為什麼這個日子?

跟在謝不逢背後的士兵麵麵相覷。

還沒等他們想清楚今日廢帝又在發什麼瘋,就見謝不逢忽然咬緊牙關,從一旁士兵手中拔下一柄長劍。

伴隨著一陣破空之音,下一秒寒光閃過,冰冷的劍刃已經抵在了謝釗臨的咽喉處。

“你說什麼?天初二十七年清明,發生了什麼?”謝不逢眯了眯眼睛,話語裡滿是殺意。

不知在何時,謝不逢已徹底褪去了少年的稚氣與青澀。

他聲音低沉又沙啞,不怒自威。

謝釗臨緩緩轉過身,用渾濁的眼眸向身邊人看去。

接著一動不動,呆立在這裡。

見對方不配合,謝不逢輕輕地笑了一下,緩慢旋轉劍柄,以劍麵壓著他的肩,將他一點一點壓入了這潭死水之中。

水與寒意,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

恍惚間謝釗臨又看到了無數河工的冤魂,自水底爬出,拽著自己的腳踝,將他向地獄中拉。

“啊啊啊……”謝釗臨大聲尖叫了起來,可一張嘴,那水卻全從他口鼻之中湧了進來,“我說,我說我說——”

謝釗臨拚命掙紮,掛在身上的沉重鐵鏈,隨之發出了一陣陣重響。

可謝不逢就像是沒有聽到他的求饒聲一樣,漫不經心地繼續將人往水下壓。

刑部大牢裡的士兵,也全部為謝不逢身上的氣場所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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