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記憶,隨著一陣刺痛湧入了他的腦海。
文清辭緩緩閉上了眼,他看到——多年前的山萸澗,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這裡是沒有多少田地,但是緊鄰大山,人人都有采藥的本事。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如潭水一樣平靜。
耳濡目染之下,“自己”從小就認得各種野生藥材,且對行醫頗有興趣。
父母早早便謀劃著,未來要將“自己”送到鬆修府的醫館裡,去當學徒、好好學醫。
畢竟隻是個小孩,“自己”也並不是永遠都能沉得下心。
“清辭,怎麼這麼晚了才回家,娘親找了你好久,知不知道?”身著粗布短衫的女人一把將他抱入懷中,揉了揉他腦袋,鬆了一口氣似的道,“娘親還以為把你丟到山裡了呢。”
看到他臉上的泥汙,身邊的男人則皺著眉嚴肅地問:“你跑哪裡去了?”
夜裡的山萸澗,靜得隻有蟬鳴。
藍藍的月光落在他額上,照亮了那一點朱砂。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抱了抱娘親,終於獻寶似的將藏在背後的竹簍拿了出來:“娘,我去摸了小魚~”
“小魚?”
兩個大人這才注意到,小孩的衣服不知何時濕了大半。
而這竹簍裡,還有幾尾鯽魚,在緩緩地遊動。
山萸澗雖算富庶的村落,但平日裡仍是難得見到葷腥。
當晚,那些鯽魚便變成了奶白奶白的魚湯,全都進了“自己”的肚子。
那味道清甜又香潤,哪怕過去這麼多年,他仍記得……
“清辭,你怎麼了?”宋君然的聲音,將文清辭的思緒拽了回來。
下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臉頰上,不知何時已有一片冰涼。
“沒什麼……”文清辭緩緩垂眸,將異樣的情緒遮掩了起來。
“走吧,我們進去看看。”見他不想提,宋君然也明白了什麼似的換了一個話題,“給,這是你家裡的鑰匙。”說完,便將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文清辭笑了笑,將東西接了過來:“謝謝。”
“和我還客氣什麼。”
文清辭是暈倒後被抱入神醫穀的,直到那個時候,他仍沒有忘記握緊手中的東西。
老穀主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文清辭的手指掰開,看到了被他緊握在手中的東西。
……那時,埋葬了家人,來到神醫穀的他還沒有意識到。
這一趟離家,便難再回去了。
不過轉眼,晚霞便已消散。
太陽被群山擋在了背後,周遭一下便暗了起來。
恍惚間文清辭又想起了記憶中那個夜晚,那碗鮮甜的魚湯,以及“自己”臨睡前最後一個清晰的念頭——要是往後每一天都能喝上甜甜的魚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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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舫順殷川大運河南下,一路未停,直向鬆修府而去。
船載文武百官,其聲勢不比當年南巡小多少。
“……陛下,此乃新撰的陳罪書,請您看看還有何處需要增改?”
一身紅衣的新科狀元,跪在地上雙手將詔書高高捧起。
這幾個月來,新帝廣布聖聽。
以鬆修府為主的各地人士,均借此機會將自己聽到的、經曆過的事,寫成書冊,送到了雍都。
當年的事,也一樁樁水落石出。
狀元郎口中的“陳罪書”上所寫,便是廢帝所做惡行。
等到達鬆修府後,當今聖上便會將它公之於天下,以告慰萬千亡靈。
狀元郎深知,這本陳罪書,必將被銘記於史冊。
為寫此書,他簡直絞儘了腦汁,這段時間以來幾乎不眠不休。
謝不逢緩緩將東西接了過來。
這也是他修改的第十個版本。
狀元郎的心,當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雖是新科狀元,但年紀已是四十有餘。
可他仍被眼前新帝氣勢所壓,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謝不逢的身上有從戰場上磨煉出的殺伐之意,而那雙眼睛……更是一眼就能將人看透。
想到他對付廢帝與叛軍的手段,狀元郎的身體更是當下便抖了起來。
半晌過後,謝不逢輕輕將陳罪書放在了案上。
“按照此版謄抄吧。”
低沉的聲音,自頭頂傳了過來。
謝不逢語氣裡,聽不出半點的情緒,隻有一片死寂。
“是,陛下!”狀元郎當下便鬆了一口氣,他慌忙行了一個大禮,便捧著陳罪書退了出去。
直到退出船艙,他這才長舒一口氣。
時間已經不早,但是看完陳罪書之後,謝不逢不但不著急休息,甚至還換了一身方便行走的玄衣。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謝觀止被帶到了這間船艙中。
“往後幾日,行船之事均由你負責,待到鬆修府,朕再回來。”謝不逢一邊向外走,一邊淡淡地吩咐到。
幾名同樣身著黑衣的侍衛,由暗處走出,跟在了他的背後。
放在過去或許沒有人會料到,謝不逢稱帝後,非但沒有“處理”謝觀止這個曾經呼聲最高的皇位繼承人。
甚至還將他委以重用,給了謝觀止僅次於自己的權力。
謝觀止一開始還有些小心,摸不準謝不逢心思的他,生怕一不留神觸了對方黴頭。
可後來他發現,謝不逢似乎真的不害怕自己奪位……不過想想也是,謝不逢的天下是靠軍權奪來的。
就算自己想要奪位,北地數十萬駐軍也不會答應。
他應該在意的,並不是謝不逢會不會和自己計較這種小事。
而是……謝不逢不但自己日夜不休地處理政務,甚至他手下的朝臣百官,也被迫與他一起加班加點。
作為朝堂一把手的自己,更是有一年多沒有休息過了。
看到謝不逢這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謝觀止不由皺眉多說了兩句:“陛下要去何處?”
“……陛下乃一國之主,凡事應當以大局為重。”
和肆意妄為的謝不逢不一樣,謝觀止是從小接受正統皇室教育長大的。
雖然曾被父皇狠狠坑過一把,但謝觀止的個性仍沒有多大改變。
謝不逢腳步一頓。
就在謝觀止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一身玄衣的新帝緩緩開口:“山萸澗。”
“山萸澗?”謝觀止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頓了一下他終於想起,山萸澗應當就是不久前調查出的,文清辭兒時所居之處。
謝觀止沒有想到,已經登基稱帝的謝不逢,竟然會選擇獨乘小舟,提前去往該地。
但想想也是,等龍舫到達後,鬆修府的百姓、官.員,定會將謝不逢團團圍住。
屆時去了山萸澗,也隻會驚擾那裡。
“陛下,臣也想……”謝觀止忍不住開口。
謝觀止的話還沒說完,謝不逢便緩緩轉過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你以什麼身份去?”
這一眼竟滿含敵意,令謝觀止不寒而栗。
他突然想起,想要自裁又被救下的那一晚,謝不逢似乎也從這樣看過自己一眼……
謝觀止被他的眼神所震懾,隻得立在原地,目送謝不逢帶人離開。
“說我?”過了好久,謝觀止終於忍不住理所應當地低聲嘟囔著,“……可是你也沒什麼身份啊。”
謝觀止的聲音不大,但全傳到了內力深厚的謝不逢耳邊。
一身玄衣的帝王腳步一頓,過了一會兒才繼續緩步向前而去。
*
謝不逢乘小舟,先於龍舫到了鬆修府。
他不曾停頓,直接向記載中山萸澗所在位置而去。
為方便征收賦稅、調派徭役,衛朝與曆代一樣,留有嚴格的籍帳製度。
稱帝之後,謝不逢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調出了立朝之初,鬆修府的所有籍帳,並逐年核對,找到了這個突然消失於記錄的“山萸澗”。
微風掠過馬背,輕輕吹起了謝不逢微卷的長發。
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緩緩攥緊謄抄好的籍帳。
……這段時間,他也不知將那個地址看了多少次。
短短的幾行字,早已經被謝不逢銘刻於心中,倒背如流。
但他仍不放心,親手將籍帳謄抄數份,時時刻刻攜帶在身邊。
黑色的戰馬,被拴在村口一棵老樹上。
“你們等在這裡,不必入內。”
“是,陛下!”
謝不逢拋下隨行的侍衛,順著長滿荒草的小道,獨自走了進去。
“……西街,廿九戶。”他輕聲默念著那個地址。
此刻,向來冰冷的淺琥珀色眼瞳裡,也透出了幾分溫柔。
明明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可是謝不逢的心中,竟然生出了近鄉情怯之感來。
就連呼吸的節奏,也隨之緊張而混亂。
謝不逢到這裡時,正值清晨。
此時天還沒有大亮,一切都被籠罩在一層青霧背後。
冷風呼嘯穿堂而過,猶如冤魂哭嚎。
遠處不知何時枯死的樹木,張牙舞爪地隨風搖擺。
身邊的農舍、院落,早已破敗不堪,像是隨時都會傾塌的樣子。
小巷的轉角,不知從哪裡飄過一片沾著血汙的粗布。
而他腳邊,甚至還有骸骨滾過。
這裡如同鬼地,與傳說中奈何橋畔的枉死城沒有兩樣。
但是謝不逢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懼意。
他隻知道,這裡曾是文清辭生活過的地方。
若是真有鬼魂。
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文清辭曾踏過自己此時所走的小道,在自己手邊的枯井裡打水,於一旁的小院裡尋找玩伴。
這裡處處都曾有他存在過的痕跡。
謝不逢甚至生出錯覺。
隻等下一個轉彎處,文清辭便會如記憶裡那般,撐著一把油紙傘,笑著朝自己走來。
死亡是什麼?
謝不逢也說不清楚。
他想或許文清辭隻是靜靜地睡在某處……又或許隻是,回到了家中。
每靠近一點,謝不逢心跳的速度便快一分。
他的心中滿是忐忑。
西街,廿九戶。
他幾乎是秉著呼吸走到這裡來的。
——眼前的院落,和方才路過的每一間都沒有區彆。
同樣即將被荒草吞噬,同樣搖搖欲墜、無比斑駁的高牆。
可這一切落到謝不逢的眼中,這隻剩下了溫馨。
他深吸一口氣,緩步走了過去。
接著抬手,輕輕在那扇已經腐朽不堪的木門上叩了兩下。
此時謝不逢的眼裡,是淡淡的期待,甚至就連唇角邊,都揚起了一點弧度。
如同一名真正的訪客。
“篤篤篤”的聲響,傳遍了整座山村。
院內沒有人應答。
謝不逢頓了頓,如著了魔似的執著地再次抬手,朝門上敲去。
“篤篤。”
門內依舊無人應答。
篤篤,篤篤。
一陣接一陣的敲門聲,與謝不逢小心翼翼,唯恐驚擾到小院主人的模樣,融入蕭索的山村與化不開的晨霧之中。
看上去詭異至極。
“文清辭……”
“文清辭?”
謝不逢站在門邊,一遍遍輕聲念著主人的名字。
不遠處的天邊,太陽越升越高,徹底照亮了這座破敗不堪的小院。
一十年未有人居的小院,已回歸原始,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破舊的木門開裂、腐化,甚至於長出了青苔。
一滴眼淚,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從謝不逢臉頰滑落,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謝不逢忍不住嗚咽一聲,終於抱著膝蓋緩緩地坐在了門前,他的身上再無什麼帝王之意。
如一隻被主人丟棄的小獸。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來給他開門。
謝不逢沉默坐在此處。
空洞的目光,越過枯井,落在了不遠處的山丘上。
一時間他竟不知何去何從。
不知坐了多久,謝不逢的眉頭忽然一點一點地蹙了起來。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猛地站起身,轉身向木門看去。
接著緩緩地視線落在了那個鏽跡斑斑的門鎖上。
……灰。
灰塵!
謝不逢原本麻木心臟,再一次瘋狂躍動起來。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座的小院門鎖上,竟然連一絲一毫的灰塵都沒有沾染!
謝不逢抬手向門板摸去,下一刻指腹上便沾了一層厚灰。
緊接著他又換了一隻手重重地蹭向門鎖。
沒有……
他的手指上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謝不逢像溺水之人摸到了最後一塊浮木,他雙手顫抖,呼吸的節奏也徹底大亂。
接著瘋了一般的飛身越過院牆,走入了小院之中。
謝不逢緩緩蹲下身,赤紅著雙目向地上的野草看去。
——它不知何時,被人踩彎了一片。
山萸澗毀於天初九年,全村隻剩文清辭一個活口。
所以會是誰,打開了這裡的門鎖,走入了小院?
……他心中那個原本如夢般虛幻的念想與可能,忽然在這一刻生長,如蔓草將心臟緊緊包裹。
一身玄衣的新帝緩緩合上眼,終於忍不住一點一點地笑了起來。
那笑,如瘋似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