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隻是想在那字裡行間裡尋找文清辭的痕跡。
時間久了,謝不逢竟然也能看懂一二。
他發現文清辭常看的醫書,還有留下的筆記,大部分都與水疫有關。
深夜,房間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陛下……”蘭妃的聲音,透過木門傳了進來,“我能進來嗎?”
已是太後的蘭妃,本應自稱“哀家”,但在謝不逢的麵前,她卻始終用“我”。
謝不逢雖然已經登基稱帝多時,仍不習慣身邊有人。
他緩緩放下醫書,自己走去將門打了開來。
“母妃深夜前來,有何要事?”謝不逢的語氣非常平靜,從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仲春時節,夜裡還有一些冷。
蘭妃身著素衣,披著件淺綠色的披風,頭發輕輕挽起,沒有簪花,眉宇之間寫滿了擔憂。
而她身旁,還站著彆彆扭扭的謝孚尹。
——自從那天被謝不逢嚇到之後,謝孚尹一直躲著謝不逢。
但今日聽蘭妃說要來給謝不逢送夜宵,她糾結半晌,還是跟了上來。
蘭妃帶著謝孚尹走了進來,她輕輕將手裡的湯碗放到了一邊的桌上。
“……我聽人說,陛下今日未用晚膳,便叫人做了些,帶了過來。”說完,她悄悄看了謝不逢一眼。
謝孚尹隨之輕輕地點了點頭,儘管有些害怕謝不逢,但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兩句:“我剛才嘗過,可好吃了!”
蘭妃帶來的,是此地有名的蓮子粥。
此時粥的溫度正好,散發著甜香陣陣。
謝不逢沒有什麼食欲,對這種甜粥也不感興趣。
就在他打算開口拒絕的時候,一邊的謝孚尹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
小姑娘已經隱約得知,自己的哥哥喜歡文先生。
於是她忍不住補了一句:“和文先生做的玉蘭花粥可像了,哥哥你……你嘗一下吧?”
謝孚尹越說聲音越小,而從她嘴裡突然冒出來的“文先生”三個字,也於瞬間將蘭妃嚇了一跳。
“童言無忌——”
沒想她話還沒說完,謝不逢竟然頓了一下,輕輕地那碗粥端了起來。
“啊……”下一刻,謝孚尹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哥哥的手怎麼了?
謝不逢的左手手心,橫貫著一道長長的傷疤。
雖有簡單包紮,可此時仍在向外滲著血。
“陛下,您的手怎麼了?”蘭妃不由問道。
實際她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謝不逢血祭天地的事,已經在私下裡傳了開來。
蘭妃原以為那都是眾人誇張,沒想到……竟然真的和傳聞中一樣。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極其複雜。
“無妨,受了點小傷。”謝不逢並不在意。
停頓半晌,蘭妃說:“還是叫人來看看吧。”
她刻意規避了“太醫”這兩個字。
謝不逢搖頭道:“朕自己包紮便可。”
他在北地都是這樣過來的。
此時夜色已深,眾人均已熟睡,四下一片寂靜。
按理來說,這個點不應再有訪客。
但沒想就在這個時候,謝不逢耳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抬頭一看,竟是當日被派往鬆修府的士兵,於深夜風塵仆仆地回到了這裡來。
刹那間,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瞳,如被火光點亮一般布滿了生機。
“不必行禮,”他直接放下手中的粥碗,看向眼前的人,“我說的事情可有查明?”
“回稟陛下,皆已查明!”
蘭妃瞬間被晾在了一邊,以為謝不逢要與屬下談論政事的她正準備告辭,沒想到話還沒說出口,就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在了自己的耳邊。
“如何?”謝不逢的話語裡寫滿了焦急。
對麵的士兵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道:“回稟陛下,就在您到鬆修府前,有兩個人去過那家醫館,並暫住了幾天。其中一人的相貌,和宋君然極其相似,另外一人始終佩戴帷帽,不曾露麵。”
宋君然是文清辭的師兄……
聽到此處,蘭妃在刹那間定在了原地。
而謝不逢則於瞬間攥緊了手心。
鮮血自傷口滲了出來,徹底打濕繃帶,滴落於地麵。
謝不逢的呼吸,都在顫抖,心臟也即將衝破胸膛。
“……聽見過他的人說,那個佩戴帷帽的男人,左手活動的確不怎麼方便,宋君然為此非常照顧他。”
“對了,他應當也是鬆修府本地人士,能夠聽得懂那裡的方言。”
領了皇命的士兵調查非常清晰,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眼前發生的一切,如夢裡一般遙遠。
謝不逢將手心攥得愈發緊。
他試圖借著疼痛來證明,眼前這一幕並非夢境,而是真實。
半晌過後,終於低下頭,緩緩地笑了出來。
宋君然的身邊、戴著帷帽遮擋麵容、左手活動不怎麼方便。
謝不逢不知道除了文清辭以外,還能有誰?
巨大的喜悅,竟也使他的大腦在一瞬間空白起來。
謝不逢找到了拚圖的最後一塊。
文清辭真的沒有死……
甚至於剛剛與自己擦肩而過。
謝不逢一時間竟不知自己究竟該喜該悲。
士兵還在說話:“他們離開鬆修府後,直接進了山林。至此便……找不到蹤影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青山綿綿,總不能真的去將它翻個底朝天吧?
線索好像又斷了。
想到這裡,負責此事的士兵也無比緊張。
房間裡忽然靜默了下來。
而最後打破這片沉默的竟是蘭妃。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且略帶顫意,如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陛下叫人去找的,是不是鬆修府正妙街,緊鄰著白榮溪的那間醫館?”
謝不逢與士兵同時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
……竟然真的是那裡。
蘭妃緩緩低下頭,如釋重負般長舒了一口氣。
她回眸淡淡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對方立刻明白過來,行禮快步離開了此處。
轉眼,房間裡又隻剩下了這一家三人。
“……您沒有找錯地方,那家醫館的確背靠神醫穀,”她抬眸看向謝不逢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幾乎一字一頓的說,“神醫穀內人出穀後,都會選擇在那裡落腳……像這樣的醫館,衛朝應當還有十餘家。”
謝孚尹似懂非懂的朝母妃和哥哥看去。
隻見蘭妃咬了咬嘴唇:“害廢帝瘋傻的香丸,正是……我從其中一家獲得的。”
謝不逢手心上的傷口徹底開裂。
鮮血不過片刻,便積作一灘。
刺骨的痛意,沒令他皺一下眉,反倒叫他緩緩笑了起來。
如一隻終於尋到了獵物蹤跡的野獸一般。
“宋君然的母親,曾是前朝哀帝身邊女官。她……與從前的禦前太監兆公公一起長大,親如兄妹。”
“……那十餘家醫館的地址,均在兆公公的手中。”蘭妃終於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在今日之前,蘭妃與所有人一樣,堅信文清辭早已亡故。
因此她便謹遵諾言,不將那些醫館的存在透露半分。
但若文清辭真的沒有死……身為母妃與太後的她,必定不會看著謝不逢就此無功而返,抑或是陷入另一場瘋狂。
蘭妃此時也不知道,自己此舉究竟是對是錯,她隻知道現在自己彆無選擇。
謝不逢笑著解開手上早被鮮血染紅的繃帶,他緩緩舒展掌心,在半空中虛握了一下。
“來人——”
立於暗處的士兵,再一次跪倒在殿外。
謝不逢的聲音穿透寂靜的長夜,落在了他們的耳邊。
“今晚啟程,回雍都,”他的聲音喑啞至極,“再備一份厚禮,送至兆公公府上。”
謝不逢抬眸,向著不遠處的朱紅色的高牆看去。
……他曾在那裡,偷吻過文清辭的發梢。
幾年的時間過去,那瞬間的溫柔,仍與月光一樣盤踞在謝不逢的心間。
一身玄衣,渾身沾了滿鮮血的少年帝王,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文清辭“仙麵羅刹”之名傳遍江湖,這並不是隱世不出就能有的。
謝不逢不相信此次回了神醫穀,他真的能忍著,再不出世。
那雙向來冷漠的琥珀眼瞳,在刹那間寫滿了透骨的溫柔,與難以言說的欲.望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