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謝不逢走進來, 坐在了文清辭的身邊,將繪在羊皮紙上的地圖攤開於桌麵。
淡淡的龍涎香與酒香混在一起,如一件大氅, 在文清辭毫無防備的時刻覆在了他的身上。
謝不逢的頭發剛洗過不久,尚帶著水汽,眉宇之間還有幾分難以掩藏的疲倦。
但他身上那種冷煞之氣,偏偏因此被衝淡了幾分。
文清辭不由鬆了一口氣。
殊不知這一切, 都是謝不逢刻意為之。
年輕的帝王小心翼翼,生怕將他驚擾。
“漣和四麵環山,隻有一條小道與外界相連。整座城市的地勢,由南自北逐漸降低。城內飲水,大多是靠自己打井……”
謝不逢的聲音, 自文清辭的耳邊流了出來。
文清辭順著他手所指,仔細查看地圖, 眼內不由生出幾分驚訝。
這張地圖繪製得過分仔細。
不但將每一條街巷和房屋標注出來,甚至於還借著各地水井的深淺, 大致描繪了地下水的流向。
為掩人耳目,謝不逢帶到漣和縣來的隻是普通侍從。
他們顯然不具備繪出如此詳備地圖的能力。
這張圖隻有以將領身份仔細研究過山川走向的謝不逢才能畫得出來。
而要是文清辭沒有認錯的話,地圖上的也的確就是他的字跡。
謝不逢早已變得比文清辭想象得更加成熟、靠譜。
“從這張圖上看, 漣和縣東西可能有兩條暗河。城東雖然也有人染病, 但數量遠遠少於城西。”
所以問題很可能出現在城西的暗河上。
文清辭緩緩點頭。
按理來說找到源頭方向, 理應開心才對。
但是這一刻,兩人的表情卻都非常嚴肅, 且均沉默不言。
他們想起了同一件事:漣和縣西南方向,也就是地下暗河可能的源頭,就是城內集中掩埋屍體的空地。
文清辭的心,不由一墜:“漣和城內的石灰已將要耗儘, 前幾日下葬時,便拋灑不足。既然暗河源頭可能就在這個方向,那便絕不可再馬虎。”
說到這裡,文清辭已經明白謝不逢來找自己是來商量什麼的了。
如今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單純埋屍,而是要進行焚燒。
文清辭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清楚。
火燒和用生石灰掩埋,都是古代常見的處理屍體的方式。
可是這二者相比,人們顯然更能接受第二項。
沉默片刻,謝不逢緩緩點頭:“……所以說,隻能焚燒了。”
語畢,他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時間不早了,先生休息吧。”說完便收起地圖準備離開。
“等等!”謝不逢剛起身,文清辭的聲音便從他背後傳了過來,“大人打算何時焚燒?屆時……我同您一起去。”
他的聲音不大,隔著白紗與帷帽,變得模糊又不真切。
但字裡行間具是認真。
文清辭並不是在尋求他的允許,隻是簡單的告知。
謝不逢猶豫了一下,輕聲答道:“後日中午。”
“好。”文清辭緩緩點頭,目送他離開。
漣和遠離皇宮,謝不逢也不再是“大殿下”或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與眾人一樣穿著布衣,在此處忙碌,一心處理正事。
謝不逢的氣質,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沉穩了許多,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尖銳。
重逢之後,文清辭竟會在某個時刻,遺忘《扶明堂》中的他,究竟有多麼的危險……
*
其實壓根不用文清辭問,焚屍的消息,不過轉眼就傳遍了整個漣和。
時間還沒到,空地周圍便聚滿了人。
他們擋在木柴前,群情激奮。
這裡早早亂成一團。
盛夏的陽光,晃得人眼睛刺痛。
謝不逢早已到了空地,但他並沒有命官兵將周圍吵鬨的人群隔開。
相反,竟親自解釋著這一切的緣由。
實際此時謝不逢的耳邊,要更加吵鬨。
詛咒、謾罵,各種聽過沒聽過的臟話,溢滿了這片空地。
可謝不逢卻半點也不憤怒。
並不是因為他適應了這樣的聲音。
而是因為謝不逢又一次想起了文清辭……
文清辭兒時,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樣絕望?
甚至於比他們更加孤獨、無助。
謝不逢的心緊緊糾在了一起。
木柴已經架好,第一批屍體,被放了上去。
下一刻,便有烈焰熊熊燃起。
烈火將夏日本就炎熱的空氣烘得愈發滾燙。
熱流如浪一般,一波一波向剛才來到這裡的文清辭湧去。
逼得他不斷後退。
空地一邊,不知是誰先看到了文清辭。
伴隨著烈火燃燒發出的劈啪聲,一個老頭牽著孫輩,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救救我們啊——”
“求求你了,救救我們吧!”
他伸出蠟黃、枯瘦的手,拽住了文清辭的衣擺,一邊磕頭,一邊痛哭道:“你是鬆修府來的大夫,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能夠救我們,是不是?”
被他牽來的兩個小孩,也隨著爺爺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們雙手合十,如求神拜佛般祈求:“求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爹娘吧!”
“嗚嗚嗚……我不想,不想他們死了。”
“不想他們也,也被……烈火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