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邊的宋君然,不由歎了一口氣。
今日是中元節。
老穀主生前,曾經多次叮囑宋君然,一定要回雍都祭拜外祖一家。!
但兩位老人已故去幾十年,宋君然來往雍都幾次,都未能找到墓地所在,隻知道一個大概範圍。
想到這裡,他不由有些愧疚。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宋君然又歎了一口氣,帶著備好的元寶,從車上跳了下來。
不久前下過一場大雨,京郊的土路變得有些泥濘。
他剛剛下車,還未站定,就聽耳邊傳來一聲:“公子當心!”
宋君然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一個身著褐衣、兩鬢斑白的熟悉身影,站在遠處看向自己。
“兆公公?”
“是咱家。”兆公公笑著彎了彎腰。
說話間,宋君然的視線不由越過兆公公,向他的背後落去。
——原本隻有墳包的荒地,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修整一新,且立滿了石碑。
見狀,兆公公笑了一下說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謝不逢?”
“咳咳……”聽到宋君然直接叫皇帝的名字,兆公公略顯不自然地輕咳了幾聲,接著說,“陛下知道當初的事後,特意命人找來了在附近生活的老人與村民。花費幾個月的時間,一一辨認了墳墓位置,將這一整片修葺,並找到了您外祖的墓地。”
兆公公自幼父母雙亡,兒時受宋君然的外祖家照顧很多。
他早將兩個老人看做自己的家人。
可惜他入宮之後便不曾出來,沒有參加兩位老人的葬禮,也不清楚他們墓地的準確位置所在。
如今謝不逢派人將這裡找了出來,並修葺一新。
兆公公說著說著,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幾分感激。
“原來如此……”
宋君然踩著泥濘走了過來,與兆公公一道,在墳前燒起了元寶。
告慰過亡靈起身之時,他忍不住想:
……謝不逢這個人,大概也不算是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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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謝不逢體內累積了幾種不同的毒素。
文清辭又換了一副藥。
這副藥與之前的一樣,都是重劑。
飲下以後,有臟腑隱痛、咳血的副作用。
按理來說吃完藥之後應該好好休息才對。
但是謝不逢卻並沒有遵從醫囑。
吃完藥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便消失在了臥房中。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最近幾天,前殿似乎熱鬨了不少,人來人往。
謝不逢也變得更加忙碌。
雖然知道對方是一國之君,有無數大事等著他處理,不容耽擱。
但是想到副作用,文清辭仍不免擔心。
糾結了一會,他還是暫時放下醫書,帶著藥箱快步向前院而去。
謝不逢果然在側殿裡。
見狀,文清辭不由蹙眉:“陛下,您吃過藥後不好好休息,怎麼到這裡來了?”
“愛卿是在關心朕?”謝不逢的聲音,穿過珠簾傳了過來。
文清辭腳步一頓,不由替自己辯解:“臣隻是怕病人出了什麼差錯,被人誤會醫術不精。”
下一刻,側殿裡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這座側殿原本有一半的空間,是用來儲存藥物的,需要時時刻刻保持陰涼乾燥。
因此房間裡的窗戶略少,照明有些不足。
此時謝不逢並未將燈全部點亮。
一切都藏於昏暗之中。
“陛下可有咳血?”文清辭快步走了過去。
“無妨,”謝不逢喝了一口茶道,“隻是簡單咳嗽而已,不信的話,愛卿可以過來自己看。”他的話語裡,帶著幾分笑意。
走近之後,文清辭看到:謝不逢的唇色正常,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
剛剛的咳嗽,的確沒有什麼特殊的。
文清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那便好。”
燈火照亮了謝不逢的臉頰,他似乎非常享受文清辭的關心。
琥珀色的眼眸緊盯著麵前的人,毫不避諱地將“喜悅”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文清辭的目光下意識閃躲。
幾秒後,落在了謝不逢身前的桌案上。
前幾年在廢帝身邊時,文清辭就因為過度參與政.治給自己惹來了不小的麻煩。
他知道作為一名醫生,自己不應該關注這些。
但是看到蠶絲玉柄卷上的字後,文清辭還是大吃一驚,忘記了將目光移走。
“愛卿在看什麼?”謝不逢的聲音忽然響起。
文清辭立刻將視線移開,自己剛才的行為,的確逾越了身份。
想到這裡,他不由有些緊張。
然而謝不逢的反應,卻和文清辭想的不同。
“愛卿,坐。”說著,謝不逢便如上次那般攬著文清辭的腰,讓他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他的動作,無比的理所應當。
接著輕輕地將桌案上的東西拿了起來。
借著燭火生出的暖光,文清辭終於確定自己方才沒有看錯——案上擺著的,的確是一封聖旨!
……而且不是一般的聖旨。
“這是冊封太子的詔書,”謝不逢的語氣極其平靜,好像他說得並非什麼大事一般,末了還不忘皺眉替自己訂正,“不對,應當說‘皇太弟’。”
“陛下要封二皇子為皇太弟了?”
文清辭的心忽然重重一墜,連推開謝不逢的手,起身離開龍塌的事情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謝不逢娶了自己的“棺木”。
不娶妻,不生子。
這一切早就在暗地裡擺在了台麵上。
但直到看到這份詔書,文清辭方才清清楚楚的意識到,謝不逢究竟有多認真。
……原來最近一段時間,側殿的熱鬨是因為這件事。
文清辭的語氣有些震驚。
謝不逢卻和他截然相反。
他沒有正麵回答文清辭的問題,隻是開口認真糾正:“是‘衡王’。”
自己沒有後妃,哪來的二皇子?
末了淡淡地說:“謝觀止雖然有些……稚嫩,但是做個守成之君,還是夠格的。”
謝不逢話說一半,停頓了半晌,才找出一個相對合適的詞。
但文清辭卻猜出,他真正想說的八成是“有點缺心眼”一類的。
謝觀止的個性,從他過去壓根不懂得“中庸”,完全不隱鋒芒,差點給自己招來大禍上便能看出一二。
“經曆廢帝之事,朕想他應該也成熟了不少。”謝不逢說。
文清辭緩緩點頭。
被父親背刺,差點丟了性命,且在皇寺裡禁閉幾年。
謝觀止再怎麼說,都會不像從前那樣稚嫩了。
這對他做皇帝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謝觀止性格中有仁慈的一麵,並不適合應付亂世,但的的確確像謝不逢說的那樣,適合做一個守成之君。
說著,謝不逢忽然將桌上的奏章翻了開來。
文清辭隨著他的動作向下看去。
——這封奏章上密密麻麻地落滿了朱批,但並不是謝不逢的筆跡。
“……這些字,是衡王殿下寫的?”
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朕去漣和的這段時日,便是由他代掌雍都、監國理政。”
他一邊翻看手中的奏章一邊說:“謝觀止的表現,的確不錯。”
文清辭攥緊了手心。
謝不逢去漣和的時候,帶了一批人馬。
彼時鼠疫事態緊急,每天忙得要命,完全沒人有空提到這些。
更何況謝不逢是隱藏身份,裝作巡官去的那裡,未免身份暴露,太醫們更是刻意回避了相關的話題。
因此直到現在,文清辭才知道,謝不逢竟然讓謝觀止監國……
這並不是開玩笑的。
——他在離開雍都之前,為這整個帝國,尋好了退路。
“所以…陛下是懷著可能會……”
文清辭猶豫了半天,都無法將“死”字說出口。
謝不逢輕輕點頭,用下巴蹭了蹭文清辭的額頭。
“對,”他輕聲在文清辭的耳邊說,“朕自是做好了一切準備。”
是啊,謝不逢怎麼會不知道漣和有多麼危險?
他是一個上過戰場的人,自是清楚黃泉路上,是沒有什麼身份地位之分的。
時疫並不會因為他是天子,就將他放過。
文清辭忽然轉過身,向謝不逢看去。
溫暖的燭火,在漆黑的眼瞳中遊動:
“若是陛下猜錯,我壓根沒有在那裡。或是我真的早就死了……陛下去到那裡後,該如何?”
文清辭到現在都不知道,謝不逢是靠什麼找到自己的,又有多麼確定,自己就在漣和。
聽到身邊人的話,謝不逢的心忽然生出一陣刺痛。
他發現,哪怕文清辭好好活了下來,甚至現在就坐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仍不敢去想“文清辭真的死了”的這個可能。
龍塌巨大,可坐可臥。
謝不逢緩緩地將文清辭抱在了懷中,任由他的腳踝,搭在盤龍之上。
意識到自己踩著什麼後,文清辭立刻緊張了起來,並不由自主地掙紮起來。
謝不逢輕輕吻文清辭的額頭,並沒有理會他的要求。
“那便正好。”
“……正好?”
“那朕便正好可以去尋你了。”
謝不逢忽然伸手,將玉簪自文清辭的墨發中抽了出來。
刹那間,黑發如瀑,披散在他的肩頭。
燈火下,他的五官愈發脆弱、精致。
“都說人死時,是被最親近之人帶走的……若愛卿真的走了,那豈不是你來接朕?”
謝不逢緩緩地笑了起來,他的語氣裡,竟帶上了幾分向往與期盼。
“到那個時候,朕定當緊緊地抓住愛卿的手,下一世投胎,也要與愛卿投到一處。”
但還好,還好文清辭還活著。
還好自己不必等到下一世……
謝不逢將細碎的吻,落在了文清辭的額間。
懷中人的腳,自龍塌邊蹭過。
意識到自己踩著龍身後,文清辭終於再次想起了掙紮:“——陛下,放臣下來。”
但下一刻,懷抱著他的謝不逢,目光突然變得無比幽深,呼吸也亂了一瞬。
反應過來什麼後,文清辭忽然定在了原處,一動不動,停下了所有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