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哦一聲,但並沒挪動腳步。
她被嚇到了。
回不過神來。
她做更夫的第一個夜晚,聽到一聲微弱的喊聲,第二天聽聞被抹了脖子。她那時還想,抹脖子是怎樣的死法,這一日見識到了。她意識到,白棲嶺不殺她,是因為她是一個有用的“玩意兒”,他不殺飛奴,恐怕也因為飛奴對他有用。但他要震懾飛奴,告訴他白棲嶺的東西你不許碰,碰了早晚有一天會找你索命。
花兒頭腦一片混亂,垂首的瞬間散亂的頭發垂落下來。她走進風雪裡,回頭看著白棲嶺。他站在簷廊之下,迎接她的注視。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人人刀俎,人人魚肉。
這個亂世,該當如何立足,花兒這一日懂了。徹頭徹尾的好人匍匐活著,心狠手辣的惡人才說得算。
獬鷹一直陪她走出白府,在身後跟著她。
小年這一日,十六街巷裡真熱鬨,傍晚時候家家有肉香。大紅燈籠從巷頭掛至巷尾,孫府還請了唱戲的,婉轉的戲腔一甩就到了兩裡外。她側耳聽了會兒,甚至聽到牆內的笑語。角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披鬥篷的女子,右臂挎著一個提籃。她在深長的小巷裡一直走出來,途經花兒的時候她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但她因為這一日的混沌,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來。
那丫頭到她麵前站定,講話的口氣著實厲害:“這不是那一日來孫府端盤子的丫頭嗎?毛手毛腳那個!”
花兒終於想起,這是那個叫鈴鐺的大丫頭。她還沒開口,鈴鐺又繼續道:“趕緊回家換衣裳!小年夜在外頭跑什麼?”說完捂著鼻子,看她身上的血:“這一身血,就連野狗也要追你二裡!”說完從竹籃裡拿出兩個白饅頭塞給她:“快走快走!”
不等花兒的回答,轉身走了。
這才想起家裡還有阿婆等著她,低頭看著身上的血,怕嚇著阿婆,在冰天雪地裡將外褂脫了翻過來穿上。飛奴來尋她,她遠遠見著了,心中又驚恐。轉身對獬鷹道:“獬鷹,你彆送了。回去過小年吧。”
獬鷹看了飛奴一眼,轉身走了。
花兒奔向飛奴,一把扯著他的衣袖跑起來。奔跑之間飛奴問她:“花兒,你做什麼這麼慌張?”
花兒跑到無人的地方,氣都喘不勻,厲聲道:“飛奴哥哥,我問你,白府的野貓是不是你殺的!”
飛奴滿臉困惑:“我殺野貓做什麼?”
“你昨晚回來衣袖都是血!”
“碼頭上摔的,不信你去問方二!”
花兒不肯信,飛奴拉著她:“走,現在就去問。”這才看到她身上衣裳穿反了,衣領子滲著血跡。他問花兒怎麼了,花兒不肯說,隻是對他說:“你跟我發誓,白府的野貓不是你殺的!”
“不是!”飛奴急了:“野貓死了乾我什麼事!”
花兒心口憋著的那股氣終於緩緩吐出,頹然蹲在地上。她想:好在有個方二能作證,好在飛奴沒做下那糊塗事。
進家門前站在門外鎮定半晌,方裝出開懷的樣子大喊:“阿婆我回來了!”衝進家門,孫婆應她,她跑去扯一件新襖子向裡頭跑換了衣裳,再將那破紙裘扔掉,才終於做下去,跟孫婆吃小年飯。
飯後她枕在孫婆腿上聽她念阿公的事,每當這時,花兒都覺得幸福。這一整日她兵荒馬亂千瘡百孔的心終於得以安寧,偷偷掉了一滴淚,擦掉了,緊接著嘴角就扯開了:“阿公可真是心眼多!”
待阿婆睡了,她去看銜蟬。
可憐的銜蟬看了一整日瘋癲的王嬸,正坐在家門口抹眼淚。花兒好生安慰她,問她下一步該如何打算,銜蟬搖搖頭:“我不知道,今日後來郎中又來了,說我娘要喝七副方子,還說不能離人。”這都需要銀錢,但花兒明白。她還有二十文錢,還有白棲嶺賞她的那一筐東西。
銜蟬不肯要,因著她還有孫婆要養,兩人推拒一番最終作罷。再晚些時候,照夜下職冒著雪來了,銜蟬不肯理他,他將一個錢袋子放下,在那站了很久才走。
下一日銜蟬早早去墨坊,將墨師傅拉到沒人的地方,仿佛下定很大決心一樣,手指絞著衣料,嘴唇快咬出血來。
墨師傅問她:“想好了?”
銜蟬點頭:“想好了。”
“哪怕冒著被砍頭的風險?”
“是。”
墨師傅歎了口氣,道:“世道乾坤,沒有對錯,輸贏而已;安身立命,是非曲直,各憑本事。押對缽滿盆溢,押錯滿盤皆輸。自此,你就上路了。”
銜蟬低下頭,顫抖的指尖緩緩撫過那上頭的字,輕泣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