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腰間抽出短刀來朝花兒走去,她轉身要逃,被他抓著衣領拽了回來。短刀比在她脖子上,稍一用力她就死了。她恨死他了,想起阿婆又覺得對她不起。阿婆總要她忍著、讓著、躲著,就為了要她在這亂世裡苟且活著,好歹剩條命。可她倒好,時不時覺得不甘,要跟彆人鬥。
她鬥什麼,能鬥得過誰?強忍著不哭出來,也不講話,等著白棲嶺那把刀殺了她。
獬鷹哪裡見過白棲嶺跟人鬨成這樣過?被人害了,是鐵定要報仇的。白二爺向來不說廢話,手起刀落這事便了結了。今日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想讓花兒明白:白二爺給她機會在他麵前討生活,她必須像彆人一樣,信任他。她把脊背朝向他,他不會從背後下手。
這誤會這麼大,因涉及大事,獬鷹又不敢多嘴,隻得乾站著。
花兒忍不住悄悄泣了一聲,但就是不肯開口說軟話。白棲嶺消了氣收起了刀。獬鷹忙說:“彆不知好歹了啊。跟在二爺麵前做事,勿揣度、勿猜忌,你若對得起二爺,二爺也不會拋下你。這道理不管你能不能聽進去,我今日說與你聽了。”
白棲嶺看著她,等她的道歉,但她緊抿著嘴唇看都不看他。
再出發的時候白棲嶺讓她上馬,她站在那不動,他打馬繞著她跑了幾圈,一把把她拽上去。她不掙紮、也不道謝,身子僵直,離他很遠。
“再鬨就把你喂狼!”怕她掉下去,白棲嶺摟著她腰的手用了把力氣,猛地將她帶向他。花兒被他摟得透不過氣,拍打他:“我不鬨了,你輕點!”
二人心中都有氣,白棲嶺自認待她不薄,而她出賣他時眼都不眨。花兒氣他總利用她,無論何時總將她推到前麵去。
“我們也算共患難了!”花兒大喊,以此示弱。但白棲嶺不依不饒,根本不理她。
那馬一直跑到天大亮,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驛站,他們方才停下。獬鷹要一壺茶,兩個小菜,碗麵,找了個有竹簾的地方坐下。
花兒真餓了,拿起筷子就吃。白棲嶺對她說:“你耳力好,聽著外頭的響動。”
“你耳力不好?”花兒反駁他。就他那耳朵,八百裡外咳嗽一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白棲嶺瞪她一眼,她又道:“你瞪什麼瞪!我不怕你!你以為天下的女子見你都要像老鼠見了貓啊?”
她蹬鼻子上臉好一頓損白棲嶺,獬鷹在一邊替她捏了一把汗,實在怕出事,在桌下踢她一腳。花兒意識到白棲嶺要發瘋,遂低頭吃麵。
白棲嶺麵色著實不好,她在馬上哄他那麼久,他都未接茬,那她便不想再哄。氣死你得了!
很遠的地方依稀有跑馬的聲音,花兒道:“來人了,騎著馬,應當是挺多人。”
“待會兒彆出聲。”獬鷹叮囑她:“仔細聽他們說些什麼。”
“你不是對很多事存疑?答案你自己去找。”白棲嶺放下筷子:“你不信任何人,更不信我,那你便自己去尋答案。是死是活與我無關,但若是再壞我事,就休要怪我不客氣。我雖不殺無辜之人,亦能為你破例!”
“我難不成還要感激二爺留我一條小命嗎?二爺幾次番置我於險境不顧,哪次不是我自己逃出來的?”花兒也放下筷子:“不吃了!不食嗟來之食!”
那馬蹄聲近了,他們同時收聲,屏息傾聽。花兒怕自己聽不清,欲站起來去那竹簾前,被白棲嶺扯回來。他手掌貼握著她後脖頸,指尖卡在她下巴上。她甩脖子以逃脫他桎梏,坐下前狠狠瞪他。
那外頭不知來的是何人,進門後就將兵器置於木桌上,坐下時那木凳發出吱呀聲,要被坐塌了一般。大喊一聲小二!而後要了好菜,但並未叫酒。其中一個像首領一樣的人道:“切莫貪杯,待事成之後好酒好菜好女人招呼著!”
花兒聽到好女人,嘴撇到天上去。心道哪個女人願意跟你們這群牛鬼蛇神過日子!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幾斤幾兩。白棲嶺看出她不忿,就將她下巴捏住,手指豎在嘴前,噓一聲。
花兒煩他,張嘴就要咬他,他抽手之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嘴唇,他順手扯過她衣袖擦手。
外麵講話聲音突然壓低,花兒豎起耳朵去聽,依稀聽見幾句。
“那些孩童哭鬨得厲害,給吃了藥昏死過去,耳根子才清淨。”
“老大,這趟究竟送去哪?這下能說了嗎?”
“那倒沒說。隻說讓送到兩百裡外的老鷹嶺。”
花兒的手頓在那,他們說的孩童是哪些孩童?包括柳條巷的小弟嗎?王嬸如今還在家中瘋癲著,整日念著:小老、小老。
她又欲上前探看,被白棲嶺一把抓住手腕,低聲喝令她:“坐下!”
花兒還想說什麼,白棲嶺已然將雞蛋塞進她嘴裡,對她使了個眼色,要她仔細聽著。那頭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花兒依稀聽到:藥煮、入湯、長生不老。她不知他們說的是否如她心中所想,手心浸出了一層細汗,連筷子都握不住了。
去年早些時候,不知哪裡刮了一陣風,說京城的官老爺們興起了以嬰孩的頭骨入湯的風氣。說嬰孩的頭骨純淨,且還帶著母胎的精華,喝此湯之人能長生不老。這些鬼話沒人信。傳了幾日,忽然就無人再傳。
那時花兒覺得這話簡直是無稽之談,還跟飛奴說過:做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彆說長生不老了,老天爺打個雷都能劈死,出門就會摔死。
此時她腦中滿是這些,即便不信,然當下也肯信了。
那些人在驛站吃過了飯,馬掌亦釘好,結了賬走了。花兒透過竹簾的縫隙,看到他們的商隊帶著十幾個長木箱,那木箱不像彆的商隊一樣上鎖,而是裡外層捆個結實,還罩著棉被,怕受凍一樣。
“吃飯。”獬鷹把她拽回來按在木凳上:“休要多管閒事。”
花兒想起王嬸和銜蟬,一雙眼通紅。她不知她說話管不管用,又或者白棲嶺有沒有那樣的良心,但她忍不住,小聲說:“小弟丟了後,王嬸瘋了,整日哭鬨,要灌很多湯藥方能睡著。銜蟬為了給王嬸抓藥,不知又討了什麼生計,整日在那裡抄東西。他們的車裡可有小弟?”花兒又壓低聲音:“他們剛剛說嬰孩哭鬨,給用了藥。還說什麼熬骨、入湯…”
她有點急了,抓住白棲嶺衣袖:“我們去看看好不好?就看看那木箱子裡到底裝的什麼!”
見白棲嶺不為所動,落下淚來:“求你。”
她不為了自己求他,為彆人情真意切求他。白棲嶺突然心軟,講話比從前和氣:“你記得那一日有人要勒死你,被人砍斷了手嗎?”
“記得。”花兒急急點頭:“我記得。”
“砍拿人手的人是我的人,你猜到了嗎?”白棲嶺又問。
“猜到了。”
“他們在跟。”
花兒不肯信白棲嶺,擦掉眼淚:“你不要騙我。”
“二爺不騙人。”獬鷹在一邊說:“這種事二爺沒必要騙你。你隻管安心吃你的飯,聽二爺的話,彆惹麻煩。”
花兒點頭,低頭吃麵。外頭又來了人,進到驛站就開始敲桌子,小二忙跑上前去,問道:“各位爺想吃什麼?”
“找人。”依稀是個首領的人在問話。小二忙道:“找什麼人?”
那首領說:找一個商隊,拉著木箱子,約麼二十人。
小二眼睛一轉,這不是適才那商隊嗎?然在這等地方開驛站,人得一等一機靈。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則不能說。隻是彎腰點頭:“小的給您留意著,若有差不離的商隊定給您送個信。隻是大爺,咱這南來北往的商隊,帶的都是木箱子…這…”
那首領被小二問住了,踢了一腳旁邊的人:“說!你看到的那些人的長相!”
“為首的,臉上有塊疤,駝背。”
小二忙點頭:“小的記下了,小的記下了。”
外頭人並不多,白棲嶺不著急趕路,隻是讓花兒支著耳朵聽著。花兒慢慢猜出一些門道來,這驛站接著南來北往之人,不定哪句話就漏出哪些口風。而白棲嶺似乎在等什麼人。花兒屢次試探,他都緘默不言。她依稀覺得白棲嶺要找的東西和要做的事,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是以他才如此小心翼翼。
如此看來,去求娶亦真亦假,借機出城倒是真的。
直到晚上,外頭突然想起了很多馬的嘶鳴聲,那馬由遠及近的速度簡直如閃電,氣勢恢弘。花兒剛要說,白棲嶺就說:“聽到了。”
他仍坐著不動,外麵有萬馬奔騰之勢,地麵被震晃。花兒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小聲問白棲嶺:“我聽著像土匪。”
她是見過土匪的。
建和年間,霍靈山的土匪下了山,割了當時劉家老爺的腦袋。那時就是這陣勢,整個燕琢城都要被踏平了一般。那時她尚年幼,窩在孫婆的懷裡瑟瑟發抖。還輕聲問孫婆:“孫婆,是什麼?”
“是匪。”孫婆抱緊她。
白棲嶺看她一眼,她不僅耳力好,也實在是聰明。就對她說:“那你再猜猜,是什麼匪?”
“我猜…霍靈山匪。”
花兒這樣說,白棲嶺嘴角動了動。外頭的土匪們下了馬,嗷嗷地喊,那小二一改白日的奴才相上前去迎。花兒實在好奇,偷偷貓在竹簾後麵屏息探看。下馬的人帶著麵紗,開口問:“派人跟上了?”
花兒突然捂住了嘴。
那聲音她有些相熟,那人曾脫了自己的衣裳給她看:你看我有霍靈山的印記嗎?他沒有,花兒信了他。給他喝藥治病,要他快些跑。
“裡頭有人?”
“兩男一女,吃過了飯在睡覺。”
花兒不敢發出響動,在此地偶遇霍言山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而白棲嶺似乎並不意外,隻安靜坐在那,手中握著一支鏢。
花兒知曉習武之人懂各種兵器,最終挑一件趁手的傍身。白棲嶺有一柄短刀、一支鏢,他耍長刀亦是手到擒來,殺人之時眼都不眨。
霍言山呢?怕也是這樣的人。花兒想起他曾自證,此刻再也分辨不出人心真假。
那夥山匪沒做停留,隻簡單吃了東西就走了。他們依稀也在找什麼東西一樣。或許,他們找的與白棲嶺找的是一樣東西。
花兒知曉就算她問,白棲嶺也不會說,索性閉緊嘴巴。至後半夜,她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癱了,肢體酸痛無力,眼皮打架,窩在硬塌上睡了。期間她聽見有窸窣響動,察覺到有東西蓋到身上,但她無力睜眼探看,隻是捏著被角睡了。
“膽子真大,也不怕二爺殺她。”站在窗前向外看的獬鷹看了一眼打著輕鼾的花兒道。
“她本就是個混人,彆看平日裡裝成奴才樣,心底才不怕。”
“二爺敬佩這種人。”
“硬骨頭。”
白棲嶺這樣說一句,和衣在她身邊躺下,閉目養神。白棲嶺對男女之事不甚上心,他少時不懂情滋味,一心傾心葉華裳,後被父親趕出家門,在霍靈山差點殞命,到了外頭世道險惡,漸漸就把男女之事丟到一邊。儘管對此一竅不通,但男女大防仍舊懂。換做平常,他會將她扔到地上去,這一日卻沒有這樣做,歸根結底沒把她當女子。
這一夜再無動靜,快天亮時將花兒踢起來繼續趕路。她問過他幾次究竟要去哪,他都不理會她。然經曆前一日種種,二人已然有一些默契。中途飲馬之時,白棲嶺對花兒說:“我看你搬石頭砸人之時頗為心狠手辣,加之你心計頗深,倒適合當細作。”
“你才當細作。你全家都是細作。”
燕琢地處邊境,細作名聲可不好,多半是為毀人家國。她做什麼孽要去當細作,白棲嶺這個混人果然名不虛傳。
白棲嶺拿出那支鏢,問她:“想學嗎?”
“想。”
“求我。”
“求你。”
“沒骨氣。”
白棲嶺這樣說她,將她拉到身前,為她做示範。彆人用鏢射殺,她隻能用做防近身。他閉起一隻眼,兩指捏著那鏢瞄準,而後甩了出去,一隻鳥從樹上掉落。
花兒在一旁說道:“有此等本事,依稀能配得上葉小姐一些。”
白棲嶺白她一眼:“我與華裳情投意合。”
“葉小姐怕也是懼怕你的淫威…”
“閉嘴。學不學?”
“學學學。”
他站在她身後,抓住她手腕,將鏢放進她手中、手拉著她手指幫她找力度。她一點不聽話,沒有好好做他的臉麵,手背上粗糙得緊,簡直比他還不如。
“丟。”他命令。
花兒丟出去,鏢紮到地上。她嚷嚷再來,白棲嶺搖搖頭撿起鏢:“搬你的石頭砸人去吧。”
花兒氣急,抱著一棵樹不肯走,白棲嶺恫嚇她不走就把她扔在這荒山老林。她說那正好。鬨到最後,白棲嶺將自己的鏢送給她,並說給她要點,她才作罷。
“二爺,您準備找完東西再去葉府嗎?”
“嗯。”
“那你成了親還在燕琢城嗎?”她擔憂他走了她失卻了糊口的營生,又要在饑餓中惶惶度日。賺他錢雖凶險,但富貴險中求,花兒已然上路了。
“少不了你那口吃的。”
“那就成。”
花兒仰臉看他,也分不清他的善惡了,隻依稀覺得這人比從前順眼些。
“你看什麼?”白棲嶺察覺他在看她,低頭問她。
花兒眼眨啊眨,說了句氣人話:“那葉家小姐究竟看上你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