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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江縣下屬數鎮,都是蘇州府下商業重鎮。
吳淞江穿城而過,又毗鄰太湖和運河,乃運河之樞紐,因此吳江縣治所在不亞於一些府城。
船行至城東門外,映入眼簾的便是橫跨吳淞江的垂虹橋。
有詩雲‘垂虹蜿蜒跨長波’,‘垂虹秋色滿東南’,又有詩雲‘垂虹夜靜三高月’,‘回首煙波第四橋’①。
曆朝曆代,少不得文人墨客留詩詞畫卷於此,足以見得此地此景。
河道兩岸屋宇商鋪鱗次櫛比,水中客舟商船帆檣如林,一眼望去商鋪、民居看不見儘頭。
此乃江南市②,也是吳江縣城最繁華熱鬨的地方之一。
坐船經水門入城,行至臨近縣衙的水渡碼頭,方靠岸下船。到縣衙時,夏和洲剛忙完公務。
縣衙三堂,此乃知縣平時休歇及翻看公文之地,又叫三省堂,寓意父母官當每日三省,常人不可入。
夏和洲便在此地見了顏青棠。
他大約五十多歲,眉發灰白,臉頰消瘦,眉心有深深的川字紋,顯然平時也是憂思勞慮甚多。
“坐。”
夏和洲指了指椅子。
仆役上了茶,步履輕巧地下去了,並關上門。
顏青棠在椅子上坐下,“謝夏伯伯。”
對於夏和洲是否是那條蛇,顏青棠是持懷疑態度的。她雖和夏和洲來往不多,但對其為人秉性,在父親顏世川口中所知甚多。
夏和洲在吳江知縣這個位置,連任七載,官聲政績毋庸置疑,他和顏世川交情不錯,因此顏青棠見其才以伯父相稱。
之前顏世川的喪禮,夏和洲曾親自到場,雖然來去匆匆,但可見心意。
“你父親的事,我深表惋惜,喪儀那日人多口雜,我也不好多言,你要節哀順變。”夏和洲徐徐道,麵色可見沉痛。
“謝夏伯伯關心。”
“我公務甚忙,你父初喪,大抵也不清閒。今日叫你來,是有一事相告,日前盛澤城西旺水弄顏世海家遞訴狀於縣衙,狀告你仗勢欺人,以女兒身充作孝子,並阻撓宗族為你家立嗣,盛澤顏氏宗族有人陪同前來,證明其所言屬實。”
顏青棠眨了眨眼。
夏和洲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又道:“我知你欲以贅婿為嗣,婚事你爹早已為你定下,隻是還沒來得及辦婚事。從禮法宗法來說,是可行的。但你有一點大概疏忽了,按大梁律例,戶絕之家須立嗣,若無子招贅,仍需立同宗嗣子,家產均分。”
夏和洲這一番話,信息良多。
首先他透露出已知顏青棠的打算,不管她的說辭是真是假,贅婿是她爹定下的,還是事後她臨時抱佛腳,這種說法在他(縣衙)這裡是能說過的。
這也是顏青棠為何篤定此法能一勞永逸。
顏家不同尋常人家,從勢力上來看,並不弱於宗族,且錢可通神。隻是在禮法和宗法上不太占理,所以她借用自家在當地名望,以勢壓人,又給出以贅婿為嗣的答案,至少從明麵上是可以說得過去的。
隻是她到底是常人,不擅律法,也不知律法中有‘無子家即使招贅,仍需立同宗嗣子,家產均分’這一條。
“此事本就是民不舉官不糾,但如若有人告到衙門,官府就需按律法行事。”
頓了頓,夏和洲又道:“我曾聽你父不止一次提過,有女不讓須眉,家中生意大多你已接手,隻是對方動上律法,顯然圖窮匕見,你須得儘快拿主意。”
同宗相告,就是撕破臉皮也定要拿人這一份家業。
從本心來說,夏和洲十分厭惡這種行舉。
這叫什麼,叫吃絕戶!
可律法難為!
“對方顯然成竹在胸,且早有布置,今晨我收到一封私信。”
顏青棠當即看了過來。
“那信中點撥我讓我儘快結案。”
顏青棠震動,傾身向前:“還不知是誰的信?”
夏和洲不言。
顏青棠坐了回去,神色黯淡道:“夏伯伯大概不知,日前我遭遇襲殺,對方下手狠毒,不留活口,顯然非尋常人,多虧我身邊護衛拚命護我,才僥幸逃過一劫。您這次去信盛澤,其實我當時根本不在盛澤,而是在外養傷。”
說著,她輕結頸上絲帕,露出其下泛著青紫的淤痕。
已是多日過去,這淤痕仍未褪去,讓人觸目驚心。
夏和洲目光一陣閃動,良久暗歎一聲道:“是提刑按察副使阮呈玄阮大人。”
寂靜。
是宛如死一般的寂靜。
一省最高官署乃三法司,即提刑按察使司、承宣布政使司及都指揮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管刑名司法,承宣布政使司管民政要務,都指揮使司管軍務。
按察副使乃正使從官,正四品官銜。
這個四品和蘇州府知府的四品可不一樣,是管整個江蘇省的,隻是由於蘇州府地位重要,各司部衙署才會設在蘇州。
如今,堂堂一個按察副使,竟對這種家產之爭的案子上心,著實令人詫異。
夏和洲見她不言,以為她心生絕望,安慰道:“如此高官大員,當不會故意針對你一個女子,大概是對方背後的人脈與其有所交連。”
曆來仗勢欺人、狐假虎威的事就不少,很多時候虎可能都不知道,狐狸就借著把威風使了。
顏青棠卻知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夏和洲不知背後還有個顏瀚海,也許是知道,卻不忍她負隅頑抗?
可她卻清楚顏世海、顏氏主枝、顏瀚海,及平望巡檢司和這位按察副使,是可以串成一條線的。
如今蛇出洞了。
但這蛇,超乎常人想象的大。
“你受你父多年教導,當知為商者在於變通,事有不可為便不為,莫要強求。”夏和洲說得格外苦口婆心。
顏青棠知道換做其他人,他也不會說這種話,打起精神道:“謝夏伯伯點撥。”
“謝我什麼?”
夏和洲露出唏噓之色,“我與你父交往多年,當年他也幫我甚多,如今他不在了,隻留下你一女子扛起家業,我不過提前與你打聲招呼,讓你有個準備。”
吳江縣城距蘇州府城也不過幾十裡路,此地位處緊要,又屬稅賦要地,每年征收稅賦、派織上用綢布,都需吳江縣各縣官協助。
蘇州城遍布各司部衙署,各處的大人們都盯著這呢。
做這裡的官既要懂得變通,又要任勞任怨,做得好了,沒什麼嘉賞,做得不好,責難就來了。
為何夏和洲一個毫無身家背景之人,能穩坐此地縣官多載?
皆因一般人他做不了啊。
當年夏和洲上任,首先麵對的難題就是織造局強行派織,下麵民怨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