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時正在禦書房中。
門口站著的大太監見到鳳懷月,也甚是吃驚,小跑上前將他扶下轎輦,口中連道:“三年不見,丞相可還身體康健?”
鳳懷月雖說早已知道這具軀殼的主人荒廢正業,但也沒料到竟會廢到這種程度,一躺就是千餘天。不過話說回來,丞相三年不上朝,怎麼這兒的皇帝都不管一管?他清清嗓子敷衍:“還可以。”
大太監悄聲說:“皇上最近心情煩悶得很,丞相來了,正好陪著開導開導。”
鳳懷月問:“為何煩悶?”
大太監答:“因為失了一闕好詞。”
鳳懷月沒聽明白。
大太監進一步解釋,因為皇上前幾日在午睡時,福至心靈夢到了一闕絕世好詞,醒來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一個字,故而煩悶至極,已經因此斬了不少觸黴頭的倒黴蛋。說完之後,可能是見鳳懷月麵露懼色,像是要縮腿跑路,於是趕忙又道:“但皇上向來對丞相甚為器重,定不會隨意遷怒,現在滿朝上下,能勸得動皇上的,可就隻有丞相您了啊!”
鳳懷月雙手抱著身前的乾坤大腹,心想,敢情我還是個股肱之臣。重臣是不能跑路的,他唯有扛起巨大分量,與阿金一道進入禦書房。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房子,與外頭的金碧輝煌截然不同,隻擺了幾張素淨桌椅,餘下的,就是滿牆滿地飄著的詩篇詞箋。皇帝正坐在一片如雪宣紙中,一手提著一壺酒,一手握著一支筆,也顧不得墨痕已暈開在衣擺間,隻在口中念念有詞。
“丞相啊,愛卿,不必行禮。”他抬手招呼,“你過來,陪朕坐坐。”
鳳懷月在地上撥開一堆宣紙,轟然坐在旁邊。
皇帝並未嫌棄這臃腫體型,反而順勢一躺,倒在了他的肚子上,將人當成枕頭壓著,問:“怎麼今日突然想起要進宮了,還有,她是誰?”
鳳懷月原本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辭,但很明顯,眼前這位皇帝有些腦子不正常,得順著他來,於是隻簡短道:“是微臣一個遠方侄女,今日入宮選秀。”
“原來愛卿的侄女今年也在秀女當中。”皇帝道,“怎麼不早說。”
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鳳懷月精心捏出來的臉依舊並無多大興趣,隻懶洋洋地問她:“外頭的世界,現今如何?”
阿金低頭道:“好……好得很。”
“好得很?”皇帝隱去笑容,忽然拔高聲調,“你再說一遍,好還是不好?”
這一嗓子如驚雷咆哮,幾乎要將血一並吼出來!阿金驚得臉色發白,膝蓋一軟坐在地上,他被滿屋驟起的煞氣壓迫得胸腔劇痛,嘴角也滲出絲絲鮮血。鳳懷月因為離皇帝更近,所受到的影響也更大,饒是有深厚修為與靈火護體,也還是震得腦仁子發麻,強忍住喉頭腥甜,咬牙道:“不好!”
煞氣得以消散,皇帝重新恢複了方才的懶散與愜意,將頭在鳳懷月肚子上換了個方向枕著:“我就知道,肯定不會好。”
鳳懷月:“……”
阿金擦掉臉上的血,後怕不已地和鳳懷月對視,這,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吧!一個國君,卻聽不得自己的國家好?
鳳懷月手掌在皇帝後背輕拍,勉強安撫著,又試探著說:“阿金方才沒聽明白,他太緊張了,他的意思是,這處禦書房好得很。”
“是,這兒好得很。”皇帝這回果然沒有震怒,反而有些得意,“這是朕最喜歡的地方,可惜啊,可惜他們都不懂,這天下最懂朕的,隻有丞相你。”
鳳懷月稍微一僵,他回憶了一下丞相府中那慵懶遲鈍的肉山妖怪,實在不懂這份偏愛到底是因何而起。而皇帝此時已經將整張臉都埋在了他的肚子上,道:“可惜,可惜啊,朕與愛卿,原本是可以將這份祖宗基業千秋萬代傳下去的!”
說著說著,他還真的傷心了起來,哭得無法控製。鳳懷月直皺眉,他在腦子裡將進入千絲繭後的所有事都迅速過了一遍,試圖在種種詭異的不合理中尋得一份合理。將軍夫婦、虎群、餓殍遍野的國、金碧輝煌卻又古怪死板的城,以及這處又莫名其妙開始變得雅致的禦書房。
然後他突然就意識到了一處漏洞,一處被自己明晃晃無視的漏洞。
“愛卿。”皇帝還在兀自傷春悲秋,又道,“你若是個女子就好了,能在宮中多陪陪朕。”
一邊說,一邊抬起頭看著鳳懷月,眼神竟然還有那麼幾分綿綿情愫。這場景不說鳳懷月,就連一旁的阿金也看得大為震撼,雖說男人也有不近女色的,但這未免也太不挑了,放著絕代佳人不要,卻守著這個醜陋的大丞相傾訴衷腸……啊,好可怕。
鳳懷月也頭皮發麻,怎麼自己都變成這模樣了,竟還能惹上情債?
他一手推著皇帝的腦袋,捍衛自身清白,堅決不讓他到處亂蹭,順便抬眼看向阿金,哪裡有大師能承接剔除命格中爛桃花的業務嗎,你門路廣,出去給我介紹介紹。
皇帝嗚嗚道:“愛卿!”
鳳懷月:“……”有點出息,快彆愛了!
他在千絲繭內不清不楚地拉扯,比較崩潰,但也沒有白崩潰,因為魯班城裡,餘回與彭流經過商議,已經決定將斬妖的賞金提高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