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送你去上京(2 / 2)

也是她的仇人。

*

聽到這話,虞漁猛然抬頭看紅娘,眼神中掩飾不住驚愕。

“花魁……我麼?”

紅娘:“對,是你。”

“我說了,你和我很像。”

“有點可笑,可確實因為……你和我像。”

“你想聽我的故事麼?這些年來,我從沒和彆人說過。”紅娘的聲音多了幾分沙啞。

“很多話,憋在我心裡,太久了。”

在這樣的場合,似乎不太適合聽故事,可虞漁看著紅娘的眼神和之前不一樣了,她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紅娘的語氣並不快。

她說,她曾經有個青梅竹馬,家境貧寒,卻聰慧過人。

為了那個男人,紅娘進了易春樓打雜,她做著最苦最臟的工作,每天舍不得吃飯,把錢都攢了下來,為的是給那人湊夠去京城趕考的路費。

臨走前,她問他會不會嫌她臟,因為她在易春樓這樣的地方做事,鄉裡的人都說她是□□。

他說:“紅娘是我見過最乾淨的姑娘,如果我能功成名就,第一件事便是接你去京城。”

那時,彆人並不喊她紅娘,紅娘是那人對她親昵的稱呼。

她本名叫陳紅玉,鄉裡人都喊她紅玉。

可自那人離開後,便再沒有了消息。

紅娘等啊等,等啊等。

一年過去,紅娘才在城牆上看到進士放榜的名單。

最上麵畫了一個朱紅的圈,圈裡麵有一個她朝思暮想的名字:“謝如君”。

她沒有門道去打聽謝如君是不是做了官、在哪裡做官。

她死心塌地地認為,謝如君一定會回來接她。

於是她等啊等,等啊等,又一年過去了,謝如君還是杳無音訊,沒有回來。

謝如君父母早亡,這裡早就沒有他的親人,除了紅娘,可紅娘一來沒和他成家,而來也和他沒有實質的血緣關係,他們之間隻有約定而已。

可放進他行囊裡的那一顆顆銅板,都是紅娘洗最臟的床單和衣物、打掃最肮臟的地方、給女人洗澡沐浴、每天如同陀螺一樣旋轉賺來的,是從她滿是補丁的衣物裡省下來的。

謝如君肯定會記得她對他的好,若是做了官,又有什麼理由不回來見她呢?紅娘死心塌地地想。

可一年又一年過去,她熬成了大姑娘,又即將變成老姑娘,謝如君還是沒有回來。

為了生計,她重新回到了易春院。

整個易春院都知道,紅娘有一個心上人,叫謝如君。

謝如君沒回來找她,旁人大致能猜到裡頭的貓膩。

他肯定是在上京找了彆人。

奈何紅娘癡情,總認為謝如君重情重義,會回來找她。

在勾欄裡活下來的女人,見慣了風月,對男人這種東西裡外都看得清晰。

男人在外麵再花,要娶女人,也還是要取乾淨清白的女人,最好有點嬌媚,聽他的話,於家於室,以他為天。

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陳紅玉並不嬌媚,也不聽話。她頑固,如同野草。又在勾欄裡工作,不太乾淨。哪怕她隻做臟活,不賣皮肉,隻要進了這個地方,在彆人的口中,她就已經臟了。

若真如陳紅玉所說,謝如君才華橫溢又一表人才,那他金榜題名之時,榜下捉婿之權貴不知幾多。

謝如君若是和權貴結了親,仕途一帆風順不說,還能娶回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嬌妻,為什麼會想不開回來接陳紅玉去上京,惹得一聲腥臊呢?

蘇州城多的是浪蕩的權貴公子。

有人便有心問了謝如君的名字。

有人把謝如君在上京的事說給了陳紅玉聽:“謝如君娶了刑部尚書的千金,現在頗受器重,不久前被派去處理了陰江的水患,立了功,現在在京城炙手可熱,彆等了,趁早找個老實男人嫁了,我看街口那賣豬肉的張大就不錯。”

在知道了謝如君已經娶妻之後,陳紅玉大病了一場。

病好了之後,她便和老鴇說:她不想做粗使丫鬟了,她要開門接客。

老鴇那時上下打量陳紅玉,估算她的皮肉價值,大抵因為陳紅玉身材豐滿,最終老鴇還是應了她的要求。

接客那天,代表她的牌子上寫著“紅娘”二字。

不是陳紅玉,而是紅娘。

——是隻有謝如君喊過她的,宛若情人之間的稱呼——紅娘。

——謝如君的紅娘已經死了,從她的牌子被掛上去的那一刻,她就成了大家的紅娘。

從那日起,紅娘的氣質便慢慢改變。

她身上多了女子的嬌媚。

她開始學著溫言軟語,她開始練自己的體態,漸漸的,她粗壯的身材變得苗條,皮肉生意因此賺了錢,她便又去中藥鋪子裡,抓美容養顏的藥材自己熬著喝。她又開始練習唱曲兒,開始練習彈琴。男人越來越愛她,可從男人身上,她什麼都沒看到,隻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看到了他們的薄情寡義和不堪。

後來她的價錢漲了上去。

人們說她一顰一笑開始帶著一股彆的女人沒有的風情。

再後來,越來越多的有錢人為她一擲千金。

她便成了易春院的頭牌花魁,甚至在整個江南,名氣也不小。

有人說,她的聲音婉轉動聽,能勾起男人心中最深層的欲/望。

還有人說,她琴聲柔媚,能勾人魂,若有幸和她一度春宵,人生便值了。

沒人記得她叫陳紅玉,曾經是個木訥的粗使丫頭。

她成了冠絕蘇州城的花魁——紅娘。

“我以為我見過了那麼多男人,我的心早已冷了,可是三個月前,我忽然得到消息,謝如君從南都回京,會經過蘇州城,那時,我的心又活了。”

“我幻想他見到我的時候會說些什麼,聽到我的名字以最不堪的方式在市井間流傳,他會有什麼反應,我甚至幻想他會向我解釋。”

“可他沒來找我,也沒打聽我,在縣官的住所歇了一夜,第二天便走了。”

紅娘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流出了眼淚。

“我這麼多年,憋著一口氣,就靠這口氣活到現在,可是聽到他走了,我覺得這口氣我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她哭了起來,一時間顯得孩子氣,脂粉味便少了很多,仿若還有點陳紅玉的影子。

可很快,她便拿手帕擦乾了眼淚。

“可我轉頭想,他定然是不敢見我。”

“他怎麼可能忘記我呢?隻是榮華富貴迷了他的眼,讓他不想憶起我,也不想憶起他當年和我的約定。”

“可越是如此,我便越恨他,你知道麼,他現在當了大官,做了皇帝眼前的紅人,後麵又有嶽父撐腰,人人都說,他會成為下一任的宰相。”

“謝如君謝如君,名滿天下的謝如君,是我用我攢下來的碎銀子養起來的,可是現在我是風塵的□□,他是名滿天下的高官,他多乾淨啊,我多臟。”

虞漁聽得怔然,再看向那躺在床上,滿身糜爛味道的紅娘時,虞漁的眼神已然變了。

她像是一朵開得淒慘的花,下一秒就要凋敗。

可是紅娘又笑得燦爛。

“但是我看到了你。”

“我要把你培養成下一個我。”

“可我……”

紅娘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接客。”

“你隻要跟著我學好該學的東西,我會為你鋪好路,我會讓你成為江南最有名的花魁,然後我會把你送到上京。”

這樣的計劃,竟然與劇本裡蘇醉的劇情那麼相似。

可虞漁很快便忘了蘇醉。

“夫人要我乾什麼?”

虞漁問。其實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紅娘說:“我要你像我,我要你帶著我的影子,去往京城,把京城的水攪渾,把謝如君美滿的生活弄得稀碎。”

“我要你折斷他的仕途,要你讓他重新跌落凡塵。”

“他怎麼配高高在上?”

說這話的時候,紅娘眼中閃爍著某種瘋狂。

她似乎已經看到了她期盼的結果,而滿臉潮紅。

可說完這句話之後,紅娘的麵色便蒼白起來。

她垂下眸子,又落下了眼淚。

“可惜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京城。”她這話說得輕飄飄的。

可虞漁猛然看向她。

“夫人。”

紅娘朝她擺了擺手:“我還用不著你來擔心我,我現在好得很。”

紅娘讓她抬頭。

虞漁的眼神很亮,紅娘笑了起來。

“你和我很像,你會成為下一個我。”

“我不會虧待你。”

很晚了,燭火搖曳,紅娘讓她回去休息。

“明天你來為我梳妝。”

“你的屋子在我隔壁,我已經讓人騰出來了。”

虞漁合上了門,心情複雜。

紅娘的話,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滾針,讓她感覺心臟火燒火燎地酸脹起來。

紅娘太了不起。

原來一個女人,就算沒有漂亮的臉,也能夠鍛煉出讓人魂牽夢縈的氣質。

虞漁從沒見過比紅娘更懂得發揮女子氣質的人。虞漁不信,如果謝如君在蘇州城見到紅娘,還能夠那麼輕描淡寫地離開。

男人究竟是什麼肮臟的東西。虞漁忽然想。

第二日一早,虞漁便端著溫水來到紅娘的房間。

紅娘安靜地伸手洗漱完畢,便坐到了梳妝台麵前。

銅鏡是稀罕物件,柴房裡是真沒有的,虞漁給紅娘梳理頭發時,第一次在裡頭看清楚了自己這副身體的模樣。

她長了一張算不上好看的臉。

清瘦,寡淡,是在算不上漂亮,唯獨那雙眼睛,算出彩。

可在暗淡的皮膚的襯托下,如同落在塵土裡的珠子。

難怪紅娘說,她和她很像。

紅娘看她盯著鏡子,神色發生變化,她勾了勾唇,朝虞漁說:“皮囊是父母給的,可氣質卻是後天練得,人定勝天。就算你再醜上七分,我也能把你變成全江南最讓人喜歡的花魁。”

“可若是隻靠一張美貌的臉,便想做人上人,是留不住男人的。”

“因為你哪裡敢保證,這世上沒有比你更美貌的人?”

“所以你不僅要成為最勾人的女人、最讓人難以忘記的女人,更要永遠都沒有替代品的女人。”

“那個時候,你說你是花魁,便沒人敢說一句不是。”

紅娘披頭散發。

可那雙眼睛一勾,便讓虞漁知道,什麼叫媚眼如絲。

裡頭還透著對這個世界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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