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在做布娃娃。
便聽他自語:“應該可以了。”
他朝她這邊轉過來,萬雪青連忙閉上眼睛,下一刻,她張開的手中,被塞進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她突然睜開眼睛。
屈瑾還沒後退,兩人四目相對。
放在她手裡的,就是他的布娃娃。
她看著他坐回去,將細碎布料往身旁推,輕咳了聲,說:“你不是說,睡覺會抓著個什麼嗎。我剛好有這個小東西。”
萬雪青握著手裡的娃娃,問:“這是,送給我的嗎?”
屈瑾:“姑且可以這麼認為吧。”
萬雪青:“你做了很久嗎?”
屈瑾一怔,說:“不是我,咳,好吧,”他看向彆處,“這些衣服,都是乾淨的,我沒穿過,你要是嫌棄……”
下一刻,萬雪青抱住娃娃,將臉埋在娃娃頸邊,甕聲甕氣:“謝謝。”
見狀,屈瑾輕哼:“不必太感恩戴德。”
然後她抬頭,嘴角明明噙著笑,喉頭卻哽咽著:“謝謝……”
這下,他笑意一頓,露出幾分慌亂:“彆哭啊,我可不像你,隨身帶手帕。”
萬雪青怕弄臟娃娃,用袖子擦著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把眼尾擦得紅紅的,好不可憐。
隻是,萬元華不會抱著娃娃睡覺,她會。
所以這不是送給萬元華的,是送給萬雪青的。
是送給她的啊。
她的心在發緊,團成一團,倏而展開,又飽又脹,是無法言喻的激動。
倏而,屈瑾遞了個什麼東西給她。
她放下袖子,隻看,那是他從做娃娃的布料裡,裁下的最柔軟的料子。
他目光遊移,道:“喏。”
那一瞬,萬雪青的心,和這塊布料一樣,柔軟而乾淨。
她放棄了。
直到此刻,她也明了,隻有屈瑾知道她會說很多話,殺屈瑾的事,她遲早要放棄,隻分早晚,而如今,她便可以肯定,她不會對他動手。
隻是,秦姬那邊如何是好?
萬雪青抱著娃娃,咬了咬嘴唇,小聲說:“屈瑾,我想問你個事。”
屈瑾:“嗯?”
萬雪青:“我有一個朋友,她不想做一件事,但她母親對失望,還說,不要她了,換成是你,要怎麼辦?”
這是萬雪青第一次對外人,提起秦姬。
屈瑾知道,萬雪青說的是她自己,她有時候呆得可愛,以為這麼問,自己就聽不出來。
他沒揭穿她。
在萬家這種家庭,能培養出萬雪青,萬雪青的母親定有些本事,血緣力量,並非外人可以介入。
他不想置喙旁人家事,但是萬雪青問了。
他不願她受到桎梏。
屈瑾想了想,輕聲說:“我五歲時,每天寅時一刻起來練劍很累,有一天,我睡到卯時。”
萬雪青愣了愣。
原來,他也有寅時練劍的經曆。她也一樣,變成萬元華那兩年,她幾乎不眠不休,全靠靈石吊著一口氣。
在萬籟俱寂之中練劍的孤獨,鐫刻進她心裡。
她問:“然後呢?”
屈瑾背靠牆,目露懷念,道:“被我父親打了。打得很慘,從床上拖起來,打到家門口,全家兄弟、堂兄弟,全都圍著看。母親卻跑過來,護在我身前。”
萬雪青奇怪,他的母親,竟還會護住他嗎。
屈瑾:“父親說,我再睡下去,他就當沒我這個兒子。我當時也害怕,隻是,母親說,我不屬於他們。”
萬雪青:“咦?”
她不太懂。
屈瑾又說:“你是因父母降世,卻不是他們的東西。”
萬雪青緩緩睜圓眼睛。
她不由靠近他:“是你母親說的嗎?”
屈瑾:“嗯。”
她很驚訝,原來這世上,除了秦姬,還有不一樣的母親。
不是所有母親,都是秦姬這樣的,秦姬隻會說,她屬於她,她要聽話。
甚至,她隱隱覺得,屈瑾母親說的才是對的。
屈瑾又說:“而且,誰說父母親就不會犯錯,是個人,總會犯錯。”
萬雪青忽的咬住嘴唇。
她對秦姬給自己破陣滅生符的行為,是有疑惑的,但在今日之前,她從沒細想,更不會把“錯”這個字,用在秦姬身上。
其實,她不願死亡降臨西陽城,對秦姬的信任,在知道滅生符不能修補結界時,就出現裂痕。
屈瑾這句話,就像擊中城牆裂縫的一拳,刹那,這座城牆岌岌可危。
可是,她是母親啊。
萬雪青仍舊忍不住這麼想,多年建立的壁壘,並沒那麼容易被徹底擊碎。
而屈瑾偏過頭,煌煌落日之前,眼裡點點流螢,筆直地望著她:“你也是一個人。”
察覺體內,有什麼即將分崩離析,她屏住呼吸。
屈瑾目光鄭重而篤定:“你要用眼睛去看,耳朵去聽,心去感受,防止被蒙蔽,被欺騙。”
“還記得我們一起救過人麼?聽從內心,你一直做得很好。”
那日落日熔金之中,屈瑾說的話,萬雪青難以忘懷,並且反複回想。
此時,她躺在床上,手裡捏著娃娃擺來擺去,不一會兒,突然起身。
想了兩日,她可以確定,屈瑾說的沒錯,
既然對秦姬有所懷疑,她可以去求證。
今夜,萬家宴客,前堂燈火通明,秦姬被喚去演奏助興,並不在。
萬雪青所住的忘憂樓,有一個藏書閣,平時秦姬不允許她進去,她就從沒進去,但今夜,她無聲無息打開禁製,進去後,在書架間找到一本符書。
書本很舊很破,記載許多的符咒,她翻看一番,破陣、滅生都在。
萬雪青沉下心。
秦姬讓她給屈瑾用的符咒,她也找到了,不止會讓他走火入魔,還會讓他爆體而亡,乃至魂魄灰飛煙滅。
那是一點痕跡都不會讓他留的。
萬雪青手指一抖。
她繼續翻,昨日,族內在議她和薛寧結契的事,她隻有結契了,才能成為萬家家主候選,繼承承天訣。
就在昨晚,秦姬給她一道符咒,讓她找準機會,用在薛寧身上,隻說不會害了薛寧。
萬雪青已有不好的預感,不一會兒,她在書裡找到那道符咒。
魑魅符。
這是咒術,可以讓中符咒者被小鬼纏身,乃至奪舍,對修為低修士很有用,薛寧不過天境一層,一定會中的。
萬雪青明白了,秦姬要將薛寧變成她能控製的東西!
薛寧不過一個小姑娘,她怎麼忍心!
還好她懷疑秦姬,還好她沒打算用,即使如此,她仍是後怕,合上書時,全身都在顫抖。
錯了。
母親真的錯了。
忽而,藏書閣屋門被推開,萬雪青沒有用夜明珠,屋裡是黑的,外頭慘白的月光,照在地上,也映出秦姬的影子。
她緩緩回過頭。
秦姬一身金紅裙裳,月夜裡的這顏色,仿佛人血暗紅可怖,她冷冷盯著萬雪青:“誰讓你進來的,跪下!”
萬雪青兩股戰戰,膝蓋下意識一軟,差點真的跪下。
很快,她回過神來,扶著書架:“母親……”
秦姬:“我沒你這種不聽話的孩子!”
萬雪青咬住舌尖,嗅到口中的血腥味,她聽到自己說:“西陽城一行,您給我滅生符,是故意的嗎?即使會有千萬人死亡,您也無所謂,是嗎?”
雖是問句,但她們都知道,事實如此。
秦姬不回答。
她知道,萬雪青在脫離她的管控,出現這種情況,唯有一種可能。
她走到萬雪青身邊:“我跟你說過,如非必要,你一句話不能說超過五個字,你是不是和彆人說話了?”
萬雪青嚇了一跳。
秦姬又問:“是不是?”
她逼近萬雪青,萬雪青忍住後退的欲望,第一次,她直視秦姬,與她對抗:“是。”
下一刻,“啪”的一聲,秦姬甩了她個耳光,萬雪青後退兩步,眼淚驟地一下盈眶。
秦姬:“你還敢哭?”
萬元華是不能哭的。
但她是萬元華嗎?萬雪青眼前,閃過布娃娃的笑臉。
她不是,她是萬雪青!
她很累,她不想做萬元華,她想從心。
眼淚順著她臉頰滑落,秦姬又一次揚起手,這次,她的手被萬雪青抓住。
她說:“母親,我疼的,我很疼的。”
秦姬目光閃爍,軟下口吻:“我打你,我手心也疼的,你怎麼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萬雪青愛聽這些話。
見她目中光澤,如燭火搖曳,秦姬又說:“來,華兒,讓為娘看看……”
下一瞬,萬雪青猛地推開她。
這場夢終究是要醒的。
迎著秦姬驚詫的眼神,萬雪青胸膛起伏,一字一句道:“你錯了,我不是萬元華。”
...
玉章閣。
屈瑾住在雲鶴書院玉章閣,已有一段時間,這一層的房舍,都搬空了。
一開始,弟子們隻是不敢住在他左右兩間,雖然他從沒說過什麼,隻不過,他隻要黑著臉出去,他們退避舍。
其實是屈瑾修為太高,總能聽到任何細碎的聲音,沒睡好,才會黑臉。
後來,知道屈瑾是混境七層修為,這層樓全都自發搬走,因為大部分老師,也就混境五層。
屈瑾幾乎成為玉章閣隱形一霸。
對此,屈瑾沒什麼表示。
萬雪青愛維護形象,做弟子敬佩的萬師兄,他卻不是,做弟子畏懼的屈師兄,自己舒服就行。
自那之後,他很久沒睡不好了,直到今日,天還沒亮,竟有人敲他的門。
他披著外衣,“嘖”了聲,猛地拉開門。
下一刻,他所有煩躁蒸騰不見,緩緩睜大眼睛。
隻看萬雪青立在他門外。
她眼圈發紅,麵色白得幾乎透明,仿佛一個不慎,就要消失在無邊的夜色。
她抬頭看他,輕聲說:“屈瑾,你……可以抱抱我麼?”
萬雪青話音剛落,就看屈瑾怔在原地,向來精明的男子,竟也有這時候。
這時候,萬雪青才發覺,他方是剛醒,隨意批了件外衣,白色上衣衣襟鬆散,露出兩根月牙一般的鎖骨,肌理勻稱,很漂亮。
終究還是不合適。
她猛地回過神,轉身就想走,忽的,一手被屈瑾拽住,往回一拉。
她落入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