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吏彎下腰,向秦昭一揖,挪開身子為她讓路。
看著他們的背影,景監的灼灼目光依舊不改。
“你這人,今個是怎麼了?”
“公子啊,那個盒子裡的東西,景監一想起來——想到它們會用在我們秦國,我就頭皮發麻。”
……
“爾等還有何言語,儘管暢所欲言。切莫下了殿,又怪鞅不給諸位機會。”
衛鞅一拂袖,環視列群,氣勢磅礴。
即使在圈外,秦昭也被這股壓迫感衝擊到。他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即便是回音,鏗鏘之意亦絲毫不減。
周圍列坐或麻木,或羞憤,或無奈,或拜服,眾士窸窸窣窣低語討論,卻未再有人上前叫陣了。
根據他們的策論,國君給的判定及官職確實都不偏不倚,大多數人都是接受的。
對衛鞅,眾人也並非不服他的才學和反駁辯理,隻是此人太過囂張,卻又奈何不可,著實叫人生氣。
“豎、豎子——”
敗下陣來的士子被好友拉了下來,嘴裡也隻剩這句咒罵。他麵色發白,連身上的紅衣都黯淡了。
好友拍著他的背,不停地勸紅衣士子彆氣。畢竟他已被分到內吏手下當職,算是被委以重任,很值了。
紅衣士子一扭頭,剛好看到秦昭在向場內伸頭。
他頓時舒暢了,這女子牙尖嘴利,和衛鞅碰上正好——他也要看看,這女士子究竟能交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對策來。
“衛鞅休要囂張,這裡還有位士子未有進言!”
紅衣士子衝著殿中喝道。他扒步就向秦昭走去,將她徹底暴露在眾人的視線裡。
秦昭見到這件紅衣,腦中的記憶瞬間蘇醒。
若是沒記錯,他倆之間似有齟齬,為何今日這位士子看她卻如此敬重?
直到她被推進內場。
衛鞅凶狠過的目光收斂了些,人雖未放鬆,卻實打實地帶著笑容了。
“那衛鞅,便請女士子指教——”
秦昭嘴角微抽,現在該是她和這渾人的回合嗎?
不是。
她昂首,直接無視他走過,麵向秦君,將盒子奉上。
“昭是來交成果的,不是來打嘴仗的。國君見誰用誰,皆為國君意願。我等即為做事而來,又何須在意早一天晚一天麵君?若是策略足夠好,又何必擔憂國君不用?
“諸位此番非要分出高下,倒是像垂髫小童相互爭飴糖,本末倒置了。諸位齊聚,共同為強秦出力,往後皆是同僚,若為一時之快,大可不必如此。
“獨梜易折,眾梜難斷。秦昭遊曆歸來,向秦君獻策。”
她打開盒子,將裡麵的器物一一擺在嬴渠梁案前。
“秦昭無大才,不懂治國,隻能從小事著手,助秦國積蓄國力。
“農業是一國根基,糧食足夠給養國人,乃至富餘,人口才會增加,國家才能去談及更多。
“昭遊曆發現,秦國農業不甚發達,甚至偏遠地區至今還在用原始方式勞作……農人若不知在最適宜的時間耕種作物,不會挑選最優質的種子,不能使用最先進的勞動工具,想要使秦國富強,不啻於癡人說夢。”
殿中慢慢靜下來。
隻剩下秦昭緩緩的聲音,一點點拚湊出大秦農業的版圖。
“昭以用選種之法,可令遊曆所在的裡今年麥收增加一成。可惜昭沒有趕上耕地,不然有曲轅犁助其深耕,再輔以肥田法加以細作,可令其收獲更多。
“其次是工具,國君麵前的並非玩具,每一樣可等比例放大,成為優秀的農業用具。涵蓋耕種、灌溉、收獲、運輸……部分工具與紡織相關。
“昭和桑冉已全部完成改良,效率現有器具能及。可樣樣細與國君說,國君亦可一一驗證。若有半句虛言,秦君大可將昭逐出秦國。”
秦昭拱手,麵向早已盯著案上器具,伸出顫抖的手細細察看的國君,再次丟出一記重擊。
“秦昭還有一書,名曰《齊民要術》,時間所迫,未來得及呈上。若能順應二十四節氣,以書中之法指導農人農事,秦國可積富矣。”
“善,秦昭,何為二十四節氣?”
她一愣,想起國人最熟知的東西徹底用作農事普及記載是在漢代,便向秦君求筆墨。
深呼吸,她跪在大殿中,手持墨碟,點墨走筆。
北鬥七星,引申指向北極星。
天幕方位既定。
圈點,連線,黃道圈。
天上的刻度,二十八宿,四象分四季與方位。
天文,曆法,節氣,國運,農桑。
隨著星圖展開,大殿中悄無聲息。
群星在此閃爍。
而她就立於星辰之上。
良久的靜默。
“敢問女士子,所學所悟,究竟是出自哪家?”
有士子問出眾人心中所想。
“農雜儒道陰陽,名墨法兵縱橫……秦昭所學所悟甚淺,隻為……中一書庫小吏而已。”
“什——”
秦昭的答語模糊,明晰的信息過於讓人驚愕。
“非要究秦昭所學出處的話,那諸位姑且認為我是‘種花家’的人好了。”
秦昭抬頭淺笑,腳下墨筆的星辰燦爛耀眼。
“昭這一家,最擅長為國民種出希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