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箙箭在劇烈的跑動、變換目標中迅速消耗殆儘。
箭靶上,隻有少許箭矢略微偏離了鵠的。但在令官的判斷裡,依舊是能算正中的成績。
一聲比一聲高亢的報靶因激動而逐漸嘶啞,它點燃了在演武場兩邊觀看的士兵。
秦昭入營沒有瞞著軍中將士,他們原先對此嗤之以鼻,隻把它當笑話和難得的樂子來看——就比如來演武場的最內層是一圈盾衛,他們攜盾來觀,為的就是“隔絕流矢,守護同袍”。
老秦人直直落落的性子在軍中展露無疑。他們的輕視是真的,但若能令他們折服,他們的欽佩與讚歎便不是假的——至少盾衛們的盾牌早已躺在地上,被身後操戈的武士們拖去用手錘出聲聲喝彩。
桑冉推著孫臏來到觀台上。孫臏與嬴虔對望一眼,雖未言半字,軍師與將軍的默契也足
矣讓他們以眼神交流。
嬴虔不愧是粗中有細的武將,他或許所思所想未到那麼遠,但也早早發現秦昭腰身上箭箙的妙處。
孫臏點頭頷首,給了嬴虔肯定的答複。
演武場上又傳來一聲驚呼,軍師與將軍瞬間彆過臉——原本以為結束的考較,未曾想竟是秦昭給的餐前開胃小菜。
孫臏看著秦昭眨眼間迅速卸下空空如也的箭箙,背弓轉身向看台奔來。
他能看到她飛揚的發,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神采奕奕的仔細笑容,而後見她攏起二指置於唇間——
一聲嘹亮的口哨聲。
一聲應答的馬匹的嘶鳴。
他看見那匹陪著他們走完入秦之路的馬飛奔而來,看她根本不示意馬停下,直接速跑幾步徒手摁住馬鞍翻身上馬,在依舊疾馳的馬匹上取下馬鞍上掛著的滿箭的新箭箙裝備在身,而後大笑著取弓勒馬調轉方向,再次向看台疾馳而來。
孫臏的心臟被這一連串操作弄得差點驟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在作祟,能讓他的昭變得如此瘋狂?
秦昭又換了一種新製式的箭箙,墜在她腰間排開的箭尾如鳥兒展開尾羽,漂亮有奪目。
策馬不停,她拉弓搭箭,在路過孫臏跟前時箭矢放出,破孔後隨著她遠去,留下的是清晰的中靶聲。
彩!
等秦昭再次調換方向路過時,她甚至不坐在馬背上,傾倒身子幾乎與地麵平行,拉弓再次射中箭靶。
彩!
第三次路過時,秦昭終於拉動韁繩。馬匹得令,前肢因驟停二高高揚起。
她麵不改色,就在坐騎嘶鳴的瞬間放箭。
馬蹄重重落下,揚起淺褐的灰塵。她的箭,再次落在了靶心上。
大彩!
孫臏腦中瞬間堆疊了萬千訊息:
為什麼在新的箭箙裡,即使劇烈行進顛簸,箭矢依舊穩穩不動;
原來昭的如此打扮,衣著是完全為騎射服務的;
馬鞍不一樣了,又為什麼要做成高聳的樣子呢;
昭腳上踩的、類似小鐵環樣的東西是什麼,就是這個讓她在馬匹上保持穩定的麼;
一閃而過的,馬匹蹄掌下金屬光澤的東西又是作何用處;
如此以來,騎兵的構建和應用,似乎要全數改寫了;
……
他又似乎什麼都沒想,眼裡隻能看到騎著馬的姑娘,一步步向他走來。
她的笑容如暖陽,唇齒摩擦……滿天的歡呼與喝彩掩蓋了她的聲音,但唇形的每一次變動,都似烙印般蠻橫地闖進他的眼中,畢竟她是那麼那麼的耀眼——
昭在說:“先生,我會來你身邊的。”
不是你等等我,不是你不要走,不是祈願和請求,而是你隨意走、隨心行,我永遠會跟上你的。
是無論你走那一條路,我都會在你身邊。
胸腔裡的溫熱似乎化作了流火,大概是太陽太烈,溫度過高,以至於孫臏整個人暖得快要化掉。
昭和他是多麼默契啊——他隻給了她一個“弓”字,她便知道他要在騎兵上做文章;他隻給了她一個“練”字,她突然把他通往新戰術設想的道路全部鋪好了。
孫臏此生隻有一個夢想,他必要報仇雪恨,抗魏誅龐涓。
這是他慘遭背叛、人生改偏後的唯一追求,但此刻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在鬼穀裡對師父的大聲宣告:想要追求最極致的兵道,想做那個改變天下間所有戰爭規則的人。
——他想起了身為孫伯靈的那個赤子,最至臻至誠的願望。
孫臏閉上眼。
從與秦昭結緣的那刻起,她就織了一張網,而他似乎逃不掉了。
他隻能把她的一切都收在眼裡。
抬手,架弩,一氣嗬成。
眼、望山、靶心,扳機扣動。
弩箭破空急發——
它劈開秦昭射在靶心的最後一支箭,箭杆受力分裂破開,弩箭牢牢將它釘在箭靶上。
孫臏追箭了。
——正如他不語的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