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 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霧氣蒸騰嫋嫋升起間，幾近奶白的溫泉泉水裡，浸潤著兩道身影, 靠在造型原生的岩石上，其中一個女人睜著細長眼眸，語氣詫異。
“……我要吃西瓜，謝謝。”
她一側的少女沒回答，而是往後仰著臉，朝身後坐在岸邊軟墊上的旗袍女子微微張嘴。
旗袍女子輕輕一笑, 素手執起銀製的小餐叉為她戳起一塊大小入口正合適的西瓜, 送入她口中，隨後放下餐叉, 微微往前坐了些, 纖纖十指搭在少女肩上, 力度柔而有力地為她揉按。
“什麼怎麼想。”連漪愜意地喟歎一聲，大冬天的泡溫泉, 還有漂亮姐姐在側作伴, 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她現在滿腦子輕鬆寫意, 什麼都不想。
黎溪萊無語地看著她, “連小漪, 你再這樣一副昏君的樣子, 我真的都要信了網上說的那些東西了。”
“宋琪琪送醫及時, 沒出事。但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 因為謝泠配合學校做出的澄清，反而讓你背上一口黑鍋，這些人也是搞笑, 如果你真的想對謝泠做些什麼，還用得著繞這麼一圈去設計，看不起誰呢。”
連漪閉著眼輕笑了一聲，“這很奇怪嗎，比起一個需要去臆測造謠才能審判的受害者，當然是我這樣名聲不好的人，更適合讓他們宣泄無處安放的正義感。”
“你早就想到了。”黎溪萊語氣篤定，間門連漪滿不在乎的淡定模樣，她神色漸漸變得放鬆，伸手撩起一捧溫泉水，澆在細膩白淨的手臂上。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宋琪琪隻是一個幌子，有人利用她當初是被你幫助脫困的這一點，想要做文章，先讓宋琪琪遭受流言蜚語，到了這個時候，她怎麼做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黎溪萊分析道：“重要的是，當這件事醞釀得足夠大的時候，那個人會讓你成為事件情緒的宣泄口。”
“我沒那麼聰明。”連漪舒坦得打了個哈欠，拒絕承認黎溪萊把她說成什麼城府極深、智珠在握的人設。
黎溪萊斜眼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寫滿了不信兩個字，‘嗬’笑一聲後，道：“老裴他們去找謝泠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找不到你，就覺得你可能會在謝泠那兒。”
連漪笑了笑。
“不過他們跟我說，謝泠看起來不像故意這麼做，當然了，知人知麵不知心。”黎溪萊道：“你覺得呢？他在這件事裡，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感情最忌猜疑和誤會，尤以他們這個圈子裡的人最甚。
現實點說，數不勝數的例子曆曆在目，多得是被利用、算計、欺騙的倒黴蛋，但黎溪萊不信連漪會是這一類人。
“我知道他會這麼做，雖然沒早多少，就前一天的工夫吧。”
連漪抬起手揮了揮，旗袍女子微微頷首，起身收好東西一步一步退出這座庭院。
“他的想法很簡單，隻是見不得一個無辜的女生被流言蜚語傷害，儘自己所能去澄清，試圖讓謠言停止傳播。至於之後會是這種失控的局麵，他想不到也很正常。”
她彎起嘴角笑了笑，琥珀眼被嫋嫋霧氣浸潤得瑩亮，情緒淡淡道：“你不覺得，這樣的性格，更讓人喜歡了嗎？”
黎溪萊把臉扭到一邊翻了個白眼，才轉過來對她說道：“你就是圖他長得好看，說這些沒用的乾什麼。”
“長得好看就是最大的優勢。”連漪笑了笑，無所謂道：“怎麼，難道我還圖和他天長地久，做靈魂伴侶嗎？”
“你們不用去找他麻煩，這件事，他隻是導火索的一部分，無意促成了這場聲討我的狂歡而已。”
連漪說這話時的語氣很是隨意，微卷長發被霧氣打濕了幾率，貼在她珍珠般瑩白的臉頰上，隨著笑容而彎曲。
輕描淡寫得仿佛她不是如今那個陷在輿論風波裡的人一般。
連漪對此的確不在意，甚至有點遺憾，遺憾謝泠不是故意而為之，恐怕還會因此對她心生愧疚，讓退休計劃變得有些危險。
“行了，說正事吧。”黎溪萊處在朋友的立場上，幾乎恨不得搖搖連漪的腦袋，試圖將她腦袋裡疑似進的水都給搖出來。
彆管謝泠到底是什麼動機，他對連漪造成的影響和傷害是切實存在的，這一點無法否認。
可現在呢，連漪居然一點都不生氣？
黎溪萊都快被她氣死了。
“之前你讓我做的事，倒是正好派上用場了。”黎溪萊說到這時，冷笑了一聲，“好在我舅舅的人早早潛伏混入各個學生群裡，這麼短的時間門裡，竟然還交了不少朋友。”
“如果說之前的謠言是無組織的混亂，那麼現在以你為主的這些流言蜚語，我舅舅那邊給出的結論是，絕對有人在有組織的進行引導。”
“下午剛爆出來，馬上就有幾條投稿出現，好在他們辦事一向嚴謹，一直盯著，那些投稿剛出現就處理了。”
黎溪萊盯著連漪，篤定道：“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安排我去做這些準備。”
“……”
連漪往溫泉裡滑下些許，讓下巴也一起泡在溫暖水流裡，實在不想回答黎溪萊明顯已經確信的猜測。
她能說什麼？
說自己真的隻是錢多到沒地方花？
還是真的隻是好事愛折騰，就喜歡趁著水混加入進去直接把水抽乾，看著那些臭魚爛蝦隻能在淤泥裡撲騰？
她攪了攪近乎奶白的溫泉水，無奈地試圖挽回自己的人設，“這個事吧，真的隻是巧合……”
“嗯，我信。”黎溪萊點頭，飛速表示認同。
隨後她細長眼眸微眯，沉聲道：“現在因為你提前算到的布置，我們的人手反而能從前後的言論變化裡，揪出那些有組織引導節奏的人。”
“我沒提前算到啊……”
“他們還在排查，你放心，用不了多久的時間門，最遲明天就能把完整的名單交給你。”黎溪萊無視道：“至於主導者究竟是誰，他們給了我一個名字。”
她繼續無視連漪眼巴巴看來的目光，反手從後邊摸來一個平板，任由水珠滴落，在平板上滑出一道道痕跡。
“趙燕楠，你認識這人嗎？”黎溪萊嗓音冷靜道。
連漪頓了頓，道：“她頂多隻是被推出來頂罪的煙霧彈，這件事能傳開，和她有很大關係，但她沒那麼大的本事做到後麵的事情。”
“派人盯著她吧，這種人空有算計卻沒相匹的能力，不用費什麼心思就能順著她挖出後續。”
起初在知道謠言事件的時候，連漪還真沒懷疑過趙燕楠，她的確可疑，但動機不足，至少基於事件現狀來推，是這樣的結果。
但在事態發生轉變後，她自然而然成為了第一嫌疑人。
連漪並不驚訝，不論是這個人是趙燕楠，還是趙燕楠為了搞她，不惜利用宋琪琪，不顧其是否能承受非議，隻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便不擇手段。
這種人，即便不是名利場裡，也隨處都是。
“……噢，這也是你的沒算到嗎？”黎溪萊垂眸在平板上記錄著根據連漪的話而有的新思路，笑意淡淡地說道。
連漪有點想埋進水裡吐泡泡。
“不過，按照你的要求，名單上的人還真不少，接下來我媽的事務所可有得忙了，估計連實習律師都要被委任。”
黎溪萊笑了笑，“這可不是小數目，你確定要這麼做？”
“能花多少錢啊，拿幾百萬砸出一場好戲，看他們哭天喊地的懺悔，好像原地洗心革麵的樣子。”連漪眯了眯眼，“為什麼不呢。”
黎溪萊點著屏幕的手指一頓，她看向連漪，同樣露出笑容。
“確實，那我再幫你把火燒旺一點。”
連漪無所謂地從溫泉池裡站起來，任水珠從身軀各處滾落，她拉了拉緊貼著肌膚的吊帶絲綢短裙，隨口道：“隨你，但彆給我瞎套些什麼……受害者之類的名頭。”
她皺了皺鼻子，“我不需要那些愚蠢的人對我同情或是改觀，這是對我的一種侮辱。”
“我泡好了，走啊，這裡的姐姐手法很專業，請你做個spa犒勞犒勞你。”
黎溪萊還坐在溫泉裡，原本心裡還有些話想要說，但仰著臉看到連漪的神情後，那些話都儘數壓在心底沒能說出口。
連漪的性格和一些想法，在很多人看來很奇怪，但隻有她和他們這幫了解連漪的朋友才會知道，她隻是不在乎。
不在乎太陽為什麼散發熱度，不在乎海水為什麼是藍的，不在乎彆人對她是喜歡是厭惡。
她在乎的是能否享受日光沐浴，眺望藍得深沉的大海，隨他人是喜歡是厭惡，她都不會為之改變。
包括黎溪萊在內的這幫朋友，之所以隱隱以連漪為核心形成圈子，正是因為連漪這份恣意的人生態度。
和她相處，從來不用擔心自己說的某句話，是否會成為來日刺向自己的一支箭。
更不會有什麼勾心鬥角。
很多時候遇到糟心事了，還得斟酌著要不要讓她知道。
否則第二天往往就能聽到她怎麼去囂張跋扈把場子找回來的消息，因為她從來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但他們都知道，她在乎的是身邊的人。
黎溪萊眼前，是連漪白皙嫩滑的大腿，隨著她沒什麼反應，很快失去耐心地拿腳在溫泉水裡前後擺了擺。
“發什麼呆，跟你說話呢。”
黎溪萊還是沒回答，隻不過抬起手，捏了捏她有些軟乎乎的大腿。
“……喂，黎溪萊你乾嘛啊。”連漪目光驚奇，歪著腦袋看她，“你衝我耍什麼流氓！”
“你也可以捏回來。”
黎溪萊笑眯眯地站起身，懶得計較她以前也沒少朝自己伸出魔爪的事，“走吧，連小漪，難得能讓你請一回客。”
連漪輕哼一聲，轉身上岸，赤足踩著嶄新鋪就的地毯往那座中式風格的小樓走去。
她什麼時候小氣過，還不是他們每回都搶著買單，她不屑和他們爭罷了。
……
入夜，已是十一點的時間。
與團隊成員敲定最終決定的選址以及備選方案，許清瑤將下一階段的任務分配安排好，匆匆打車趕回彆墅。
因為是出租車的緣故，她隻能在小區外下車。
許清瑤神情冷然，一邊皺著眉查看手機消息，一邊快步往小區門口走去。
經過一個下午和晚上的發酵，眼下的輿論已經逐漸變形。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聲討，還有一些自稱曾經被連漪欺負過的人發布小作文，全程沒有指名道姓，最後卻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所以她能做出今天爆出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意外。
許清瑤在看到這張彆人發給她的截圖時，臉色難看至極，隨著怒火騰地升起，她幾乎產生一種想要將手機砸碎的衝動。
這個人她也配？她怎麼能這麼無恥。
看著那個自拍頭像裡熟悉的臉，許清瑤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張臉，曾經是站在她麵前，表情得意、高傲又惡毒，看向她的目光帶著輕蔑與嘲諷。
在她的帶領下，她們，還有他們。
讓許清瑤持續整整一個學期，用著從水溝裡撿回來的課本，時常被偷偷剪掉頭發，被翻出衛生巾揮舞著在教室走廊裡肆意地哈哈大笑。
許清瑤腳步頓住，站在原地，緩緩蹲下。
她閃爍著淚光的眼恨極了地看著屏幕上的頭像，那些淡淡無奈釋懷口吻的文字，讓她感到無比的惡心。
如果不是連漪，他們根本不會害怕，不會受到懲治。
可現在，這個曾經的加害者，卻把她罪有應得的報應，曲解成一段遭受富家千金欺淩的痛苦經曆，這是人們樂於見到的故事，所以她收獲了一堆同情和憤慨。
“……許清瑤？”
聽到這個遲疑語氣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許清瑤攥緊了手，胡亂將眼睛周圍的濕意擦乾，她冷著臉，眼眶微紅，恨意卻延續至那個此刻站在不遠處的少年身上。
許清瑤盯著謝泠，一字一句道：“你是怎麼還有臉出現在這裡的。”
“我知道，是我的魯莽和衝動，導致現在連漪陷入這樣的處境當中……但不論怎麼說，我都應該為自己犯的錯，向連漪道歉，以及彌補過錯……”
謝泠頓了頓，“能不能請你帶我去見她？”
“謝泠，有沒有人對你說過這種話。”
許清瑤緩緩站起身，天生帶著一股清麗柔弱韻味的眉眼，此刻卻冷若冰霜。
她‘嗬’了一聲，譏笑道：“應該沒有，你是誰？長得好看、成績優秀，同學們隻能仰起頭看你，每個老師都欣賞你。”
“但現在，你這張臉，怎麼還能擺出一副高冷的樣子，看著真的讓我惡心。”
謝泠神色微怔，他理解許清瑤的心情，正因如此，也失去了解釋的意義。
“連漪她……”
許清瑤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她做錯什麼了呢？是當初幫了你和宋琪琪，還是之後因為喜歡而追著你？你在意宋琪琪的感受，你去澄清解釋，是，你高風亮節。”
“但連漪呢？她到底做錯什麼了，要在你成就自己的清譽美名之後，去承擔那些非議。”
“你到底是有多討厭她？”
聽著許清瑤接連反問，謝泠微微蹙了一下眉，“許清瑤，是我沒有考慮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我不討厭連漪，更不可能因為討厭她，而任由事態發展到如今的局麵。”
“是嗎，嗬。”
許清瑤眼角濕意被寒風吹乾，緊繃得像是發疼，她的聲音仿佛布滿刺，壓得極低，“那為什麼你在決定這麼做之前，不和連漪商量，而是自以為是地做了決定。”
“連漪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你真的沒想過她會是什麼感受嗎？”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連漪在強迫你，強迫你接受，強迫你被她喜歡，你是不是到現在還以為，當初你爸的手術，是連漪拿來威脅你的手段？”
她一字一句道：“那次手術的主刀醫生，是連漪她父親也要禮待的人物，她想儘辦法去請動這位醫生，根本就沒考慮過哪怕你不接受她以後，要拿中止手術來威脅你。”
“抱歉，我……”凜冽寒風一陣陣吹過，偶爾帶起謝泠額前黑發，露出他冷然清雋的眉眼。
而此刻，他瞳孔微縮，眼睫輕顫著仿佛慌亂般的幅度。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
許清瑤快意地看著他的表情，冷冷譏笑道：“因為連漪名聲不好，對不對，所有人都知道她家境很好、脾氣很差，在學校裡橫行霸道，不想上課就不來，來了也一樣學習不好。”
“你覺得她就是這種人，所以不吝將她揣測成最壞的模樣。這樣的一個人，怎麼配喜歡您？你不妨繼續這麼認為下去，總好過對她感到虧欠，再拿著這點虧欠，現在裝模作樣地等在這裡，說什麼認錯和彌補。”
“你這麼做，隻不過是仗著連漪喜歡你，所以你隻要稍微低個頭，她就活該原諒，你也就能繼續釣著她。”
“……”
謝泠的眼底隱隱浮現迷茫，清冷臉龐泛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沉痛。
許清瑤說的每一個字，他深知自己無力解釋。
想到曾經那些對連漪感到抵觸的瞬間門，那些自以為被迫接受的念頭，如今就像是周圍寬闊廣場肆虐的寒風一樣，席卷著謝泠的整顆心。
她說得對，連漪做錯了什麼呢？
謝泠猶如喉間被人扼住般，發緊乾澀得吐不出一個字。
連漪的喜歡，從來表現得熱烈而純粹，她隻是不知道要去怎麼喜歡一個人，卻竭儘所能地想要對他好。
謝泠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他固執的試圖將連漪解決父親手術的事情，換算成金錢的虧欠，換算成需要報答的恩情，以此來掩蓋這是她對他的付出。
而她做過的種種，都在謝泠腦海裡不斷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