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情逐漸嚴肅,沉吟道:“要不都解開讓我看看腹肌……受沒受傷。”
薑昱眼神怔愣了一瞬,旋即臉頰微紅,想要說些什麼卻又頓了頓,溫潤聲線輕輕,“你把藥給我,我自己塗就可以了。”
他伸手要拿連漪手中的燙傷膏,卻被她輕巧躲過。
“不行哦。”連漪眼眸彎彎,嘴角微微上揚,表情得意又惡劣。
燙傷膏隨著她手上動作在薑昱眼前搖擺。
“你不自己動手,那就我來。”
連漪笑了一下,手卻還是落在他的袖扣,指腹抵著袖扣,熟練解開後,在薑昱還未來得及反應的瞬間,將襯衫袖子往上拉。
“一……”薑昱想要阻止的話消散在空氣中。
連漪麵上的笑意微頓,旋即漸漸冷了下來。
她站在薑昱身前,居高臨下的姿態,視線低垂落在他因為緊張而微微繃著露出肌肉線條的手臂上。
薑昱常年吹不得風、曬不得太陽,膚色一直是有些脆弱的蒼白。
也因此,隻是隨意的一些擦碰,都能在他身體上留下輕輕重重的顏色。
托盤一角碰到的位置印子通紅,但因為有一層衣物的遮擋,所幸沒有燎得生成水泡。
隻是在他手臂,向著挽到關節處的衣袖裡,一道道交錯的傷痕深深淺淺。
連漪眼神冰冷,盯著那些傷痕,低聲道:“黎家人對你做的?”
“一一,沒關係的,都過去了。”薑昱反應過來,他仰著臉目光專注地看向連漪,眼神安撫一般。
另一隻手抬起,輕輕握著她緊緊捏住燙傷膏的手。
“你不要生氣,這些傷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先塗藥,然後慢慢和你解釋,好嗎?”
“你說。”
連漪緊抿著嘴,將手抽出來,垂眸靠著餐桌,拉起他被燙傷的那隻手,單手旋開燙傷膏,將封口對著落到桌上的蓋子一懟。
“……黎家的支柱先後遭遇意外,黎景琮成了植物人以後,老爺子大受打擊,也因此更憂心黎家未來的傳承。”
他知道連漪此刻內心的不虞,嗓音溫柔得好像不是在講述自己的事情。
“他觀念守舊,而我從小在雲海生活,很多身為黎家子弟該懂該會的事情,要儘快學成,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老爺子也隻是希望我能儘快接過黎家這個重任,所以……”
連漪往他手臂上塗著藥膏,冰涼的膏體隨著指腹輕推化開,她聞言冷笑一聲,“觀念守舊?望子成龍?”
“你手上這些傷,是什麼緣故,說來聽聽。”
“用餐禮儀做得不好,或是習字沒得到老師的讚賞……”薑昱看著連漪的臉色,輕閉上嘴,沒再接著往下說。
“那其他事呢?用到手的事情做不好,就要抽你的手,走路姿態達不到他的標準,就要抽你的腿?說錯話了,難道就要打你的嘴?”
連漪心頭騰地冒火,她沒有想到黎家會這樣對待薑昱。
“都過去了,一一,這些傷痕很快就會褪去,隻是近段時間操辦老爺子的葬禮,以及很多事情要處理,顧不上塗藥。”
薑昱輕聲安慰,漂亮的鳳眼注視著她,眼底神色沉靜輕鬆,沒有半點勉強。
“傷痕會消失,但你那個時候的痛呢。”連漪閉了閉眼,“小薑,就算死者為大,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很不高興。”
憑什麼黎家因為一個所謂大師的話,就把薑昱丟在雲海十幾年不管不顧。
需要他來繼承事業了,匆匆找回去,卻又這樣傷害他。
連漪突然有些後悔,她不該在這兩年間,默認了薑昱離開雲海後不再聯係他的想法。
她總是覺得,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在劇情開始後,一點點失去。
小薑是不存在與劇情大綱裡的人物,他的離開,或許就是劇情該有的走向。
所以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任性,將這個最好的、陪伴在身邊最久的朋友牽扯進來。
連漪也曾想過這麼做的借口,薑昱也沒有主動聯係過她不是嗎?
直到他手臂上看得見的傷痕,以及那些看不見的傷痕,真切地出現在眼前,連漪才明白,薑昱在這兩年時間裡,過得根本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
“沒事的,一一。”
薑昱笑眼溫和,“如果你真的很不高興……可以先不要往我衣袖裡伸手了嗎?”
“我就摸摸還要多少傷痕,嚴不嚴重。”連漪耷拉下眼。
她知道薑昱是個情緒穩定的人,隻是憑什麼要受到傷害的人自我排解,加害者卻……最讓她感到一陣氣悶的也是這個原因。
明明薑昱現在已經接手黎家,他看起來像是絲毫不受這些曾經的痛楚影響。
結果很好,但連漪始終忽略不了他受過的苦難。
可事到如今,她也不希望還要讓薑昱反過來安慰她。
“摸摸怎麼了,我又沒摸你腹肌。”她冷哼一聲,訓斥薑昱的矜持。
“好——”
薑昱的手還被她抓著不放,他也好似對此毫無所覺,“隻不過,一一,我也很擔心你現在的處境。”
“擔心我?”連漪不解看他。
“我聽說……叔叔似乎很看重連仲嶽,對他一直很欣賞,安排他在集團內任職,近些年的表現可圈可點,在連氏集團裡頗有名望。”
薑昱與連漪對視,眸光坦然。
“雖然你對經商一向不感興趣,但我擔心,連仲嶽會不會把你當做他向上走的阻礙?這種情況並不是沒有先例。”
連漪往他手上糊藥膏的動作一頓。
“連三兒啊?”
她嗤笑了聲,“我爸看好他,那就隨他們伯賢侄孝唄。”
連仲嶽那點小心思,在他那副沉穩成熟的皮囊下藏得很好,但連漪看得出來,他對連氏野心勃勃。
這倒也是人之常情,隻是很可惜,到最後也是白費功夫。
他願意瞎折騰,玩陰私算計隻為了成為連德成心目中合格的繼承人。
要是把這事辦好了,連漪說不定還能給他送個錦旗。
連漪微頓了一瞬,忽然想起應該提醒他,“你現在接手黎家,我知道你有能力去做一些事。但就算我們是再好的朋友,我家裡的事,你不要插手。”
“無論連三兒靠正當還是不正當的手段,當上連氏的繼承人,你也不要為我鳴不平。”
她認真地看著薑昱,眼眸明亮。
“就像你不看重黎家的錢一樣,我也不在乎連家的東西。”
“不要因為我做蠢事,知道嗎?”
薑昱神情怔了怔,他當然清楚這一點,知道連漪的性格,並不喜歡被彆人安排和操控。
所以他能容忍那個叫謝泠的人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她所遇到的事情裡,他隻在她身後不會讓她察覺的範圍裡做些事情。
但人總是有私心,薑昱也不例外。
他想要給她更好的一切,她理應擁有的那些,想要的事物,都該屬於她。
“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說些破壞氣氛的話,但如果讓我知道你動用黎家的勢力,想要為我做些什麼,哪怕出發點是為了我好。”
連漪見他半晌一副不願回答的樣子,即使這會兒還捉著人家的手,卻毫無顧忌地眼眸微眯道:“那麼小薑,以後我們連朋友都不是了。”
“我不需要自以為是的朋友。”
她能清楚感覺到掌心間的手臂肌肉繃緊了一瞬。
“好,你不喜歡的事情,我不會做的。”薑昱無奈地點點頭。
連漪這才滿意地露出笑容。
她知道薑昱不會理解,但兩人這麼多年的感情,他能不能理解都無所謂,隻要彆因為注定的結局,讓他一頭栽進這個坑裡就好。
“過兩天我帶你去北山吃齋飯怎麼樣?那裡換了個掌勺的和尚,做的齋飯蠻不錯。”
連漪認真地塗著藥膏,忽然輕咦了一聲。
“你是黎家的人,溪萊也姓黎,這麼說你們還是本家。”
薑昱目光一直專注地看著她,聽到她短時間跳躍地換了幾個話題,笑了笑,“或許翻翻族譜,往上數我們是同宗同族。”
“真是神奇,不過溪萊她一向不喜歡和你玩,要是知道這個事情,估計會很無語。”連漪想到那一幕就覺得好笑。
薑昱對她這話也感到好笑,他正要開口說話,麵向著餐廳入口的視線之中,一道人影在管家的帶路下出現。
他神色自然地將其忽略,仰視連漪的姿態輕鬆隨意,一笑起來,很快讓連漪的視線專注在他臉上。
“一一,你已經塗了半支膏藥,這點燙傷,我覺得應該已經足夠了。”薑昱聲音裡略帶笑意。
“哦,好吧。”
連漪微微俯身,歎著氣幫他把袖子卷下來,“小薑啊,以後少這麼對我笑。”
“嗯?”薑昱笑容微淡,神情有些疑惑和不知所措。
將袖扣重新弄好,連漪此刻與他的距離算不上近,卻又能輕易看清楚對方的麵容。
二十一歲的小薑,大概真的驗證了什麼叫褪去青澀,自有一股成熟的風情。
偏偏他好像一直毫無所覺的樣子,長得漂亮勾人,言行舉止卻又很端正,明明極矛盾的兩種觀感卻又糅雜在一起。
有些話,畢竟還隻是朋友的關係,連漪頂多仗著這點關係占點小便宜,守著那點分寸識趣地不跨過。
連漪又歎了口氣,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你笑起來就看著很好欺負的樣子,以後少這樣笑,免得我忍不住想欺負你。”她做著惡狠狠的表情,皺了皺鼻子。
薑昱怔然神色退去,旋即無奈地低頭一笑。
幾縷黑發垂落,也根本遮擋不住他優越高挺的鼻梁和輕抿微彎的嘴唇。
“連漪?”
“你,在忙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少年略有遲疑的詢問,然而微沉的清冷聲線,又讓這話裡的遲疑像是有些變質。
連漪與薑昱對視著。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和小薑湊得有些近。
又突然想起,目前謝泠還是她名義上的對象,以及前陣子還逮著人家說喜歡的事情。
但看著薑昱漂亮眼眸裡露出疑惑。
連漪心裡頭那點子莫名的心虛頓時煙消雲散,她和謝泠清清白白,人家也根本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她心虛個什麼勁。
“來了啊,謝老師。”
連漪直起腰,轉身彎起眼眸,笑道:“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薑……”
“薑昱。”薑昱在她身側,因為連漪站在麵前的緣故,隻能以坐著的姿態補充連漪遲疑該報出哪個名字,隨後禮貌地向謝泠點頭示意。
“嗯!小薑,他是我的同學謝泠,你知道的。”連漪最後幾個字把聲音壓低些許。
“……”
謝泠泛著清冷光澤的眼眸靜靜看著他們。
連漪站在那個青年身旁,腿與青年的膝蓋幾乎相抵,是十分親近又熟稔的距離。
他眼底弧光漸漸沉斂,散得隻剩下純粹的黑白分明。
“一一,你先帶同學去客廳坐一下吧,我把蛋糕切好再過來。”
薑昱沒有動作,隻是目光望向謝泠,微笑道:“謝泠,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甜食,這是我們自己做的蛋糕,不介意的話,待會兒嘗一嘗吧。”
“讓管家弄就好了。”
沒等謝泠回答,連漪微蹙了一下眉,“雖然燙到的地方不嚴重,但還是先遠離一下它吧。”
“沒事的,一一。”薑昱抬眸看她,眉眼都隨著笑意而舒展,“就當滿足我對第一次親手做蛋糕給你吃的堅持,好不好?”
“彆讓客人等著了,你先去招待他吧。”
似乎是因為離得近,薑昱放輕了聲音,低得隻有他們之間才能聽得清楚。
“……行吧。”
習慣了薑昱凡事都考量得井井有條,連漪也懶得和他爭這點小事。
她往餐廳的門口走去,隨口提醒道:“托盤還很燙,不要忘了戴手套再去拿……管家,去備茶水呀,昨天讓你準備的紅茶買到了嗎?”
“已經備好了,小姐。”管家微微頷首。
“嗯。”
連漪從謝泠身邊正要走過,見他隻是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於是伸手在他麵前揮了揮。
“想什麼呢,呆呆的。”
她一臉狐疑,“難道上次那個酒,把你腦子喝傻了?快過來吧,待會兒還有的忙呢。”
“嗯。”謝泠隻是低低地應了一聲,薄唇緊緊地抿著,垂眸跟在她身後。
想到畢竟還用得著人家,連漪收了收心底的滿不在乎,輕咳一聲,“今天就辛苦你一下,隻需要很簡單的學幾個舞步,其他的……其實好像也沒必要學。”
連漪雖然沒打算在爺爺的壽宴上搞事,但這也不代表她會帶著謝泠去和人玩什麼社交禮儀那一套。
在心裡將赴宴禮儀這一條學習內容劃掉,連漪自信道:“反正到時候,你看誰不順眼,直接擺出你最真實的一麵就行!”
“……剛剛那個人,上次好像沒有見過他。”
一路沉默著聽連漪輕快的聲音說著話,謝泠在她停頓之後,嘴角微抿,忍不住出聲詢問。
“你說小薑嗎?”
連漪笑著扭過臉看他,“因為他之前很忙啊,所以沒空陪我玩。”
“……”
謝泠說不清自己此刻充斥在心中的都是些什麼情緒。
來時的那些期待,從昨晚連漪給他發來消息以後就一直在心頭縈繞,此刻卻一點一點的被碾散。
不論是連漪對待那個青年時的熟稔和放鬆。
還是青年給他隱隱的對立感,以及他說的那些話……謝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僅僅隻是打個照麵的工夫。
青年的三言兩語,就已經將他輕描淡寫地定義在‘外人’這一位置上。
“連漪……”他下意識叫住前麵的人。
“嗯?”
連漪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回過頭時,皺起眉頭,“謝泠你今天怎麼奇奇怪怪的啊,是不是不想好好乾活?想跑路了?”
“……”謝泠啞然。
“我們……要扮演情侶,對嗎?”
“對啊。”連漪歪了歪頭,繞過盆栽往沙發上隨意坐下。
“如果要讓其他人相信。”
謝泠頓了頓,莫名的情緒支撐著他,脫口而出的話陌生得讓他幾乎有種不是自己說出的抽離感。
“比起學習在宴會上我該怎麼表現,我們似乎更應該……學習如何扮演一對情侶。”
“……咦?”
連漪的表情愣了愣,認真思考了一下謝泠的話。
她不由得感到驚奇地看著站在麵前不遠處的少年。
黑發下的眼眸情緒平靜,清冷坦蕩,表情也正常,隻是抿著嘴看起來有點嚴肅,但這很謝老師。
“謝泠。”連漪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大。
“你真不愧是學神!獎勵你待會兒多吃兩塊蛋糕,快快快,詳細說說怎麼學習?”
什麼叫舉一反三、思路貫通啊。
謝泠看著她那雙剔透的琥珀眼裡盛滿笑意、什麼心思都藏不住的高興模樣,略略垂下眼眸,輕嗯了一聲。
蛋糕。
他從來都不喜歡吃那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