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巷子裡的冷風穿堂而過, 吹動砂礫碎石翻滾。
秋楊坊壞了好些路燈,無人修理。零星的門與窗浮在黑夜之上。
燕羽走到自家院門口時,手溫已褪, 指尖冰涼。
家裡很熱鬨。
燕聖雨明天才走。此刻, 小男孩跟他的親人在餐桌上其樂融融。
燕回南說:“再等等啊,等哥哥回來了就開飯。”
“嗯!”
於佩敏:“聖雨, 過會兒多吃點啊,明天就要回家了。”
燕聖雨話還說不靈,但很雀躍:“我,又來!”
燕回南笑:“喜不喜歡幺爸這兒?”
“喜歡!”
“那下次又來。”
“又來!”
燕羽站在院門口, 看小樓的窗子像一幅展示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真乖。”於佩敏摸摸小男孩的頭,起身說,“燕羽怎麼還沒回來,打個電話。”
燕羽推開院門,於佩敏聽見聲響,忙開大門,喚他進屋, 念叨著氣溫太低, 飯菜要冷了。
燕回南瞧見他的書包, 問:“你去培訓班了?”
“嗯。”
於佩敏將飯碗遞到他麵前,謹慎地問:“怎麼樣啊?”
燕羽說:“沒怎麼樣。”
燕回南揚聲:“就他媽該這樣!兒子,彆人越是希望打倒你,你就越是應該站穩了讓他們好好瞧瞧。媽的。都是一幫垃圾。老子兒子這麼優秀, 他們連你腳趾頭都夠不上!”
燕羽沒講話, 往嘴裡塞了口米飯。
“來,吃菜。”於佩敏給他碗裡舀了勺豆腐和萵筍,又往火鍋爐子裡放魚片。
因天氣冷, 炒菜易凝結,家裡一般吃火鍋。
桌子中央熱氣騰騰,花花綠綠的配菜圍繞四周,看著有些不真實的溫暖。
吃到半路,燕回南又說:“這天真他媽冷。過會兒吃完了,去水彙蒸個桑拿,按個摩。也帶小雨去玩——”
話音未落,燕聖雨舉著兒童飯勺:“耶——”
燕羽沒什麼興致:“我不去。”
燕回南臉色微變。於佩敏先開口,柔聲勸:“聖雨明天要走了,帶他去玩一下,你也放鬆放鬆。”
“你們去吧。我不想去。”燕羽說,“我不吃了。”
他剛放下筷子,燕回南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忍著火:“你想乾什麼?”
燕羽看他:“你又想乾什麼?”
燕回南眼睛一瞪,於佩敏拉住他,說:“他上次都沒好。”
燕回南這下怒了,人唰地站起來,指著燕羽:“老子沒動他!他自己,他故意摔的!老子真他媽——”男人麵頰漲紅,“怎麼沒摔死你!”
燕羽說:“你彆叫救護車啊。”
燕回南一雙筷子砸他飯碗上,飛飆開去,掉在桌上地板上乒乓響。
燕聖雨嚇得目瞪口呆。
於佩敏衝燕羽急喚:“你少說兩句,媽媽求你了!”
燕羽不說話了,起身要走。
燕回南開口:“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
室內一下很安靜。桌上的火鍋爐子發出咕咕聲。
燕羽問:“是什麼?”
“同性戀!”
於佩敏尖叫:“你彆說了!”
燕回南:“你是不是同性戀?!”
燕羽這下扭頭看他了:“我是不是,你不知道?”
“老子就是不知道了!”燕回南幾乎抓狂,“女朋友你不交,浴池你不去,按摩你不肯,KTV也不行,老子是真不知道你他媽腦子裡裝的什麼!你哪怕做點兒正常男人該做的事證明一下!彆人會這麼看你?!”
燕羽單薄的肩膀顫了一下。燈光白得刺眼,火鍋的水蒸氣霧蒙蒙一片懸在半空中。他有些搖搖欲墜,很荒謬。
他站穩住,突然抓住麵前的飯碗朝燕回南砸去。
但他並沒有砸他,而是他身後那麵牆。
瓷碗碎裂,發出一聲爆響!
燕回南跟於佩敏驚怔。
燕羽一字一句對他說:“我倒希望我是。”
“你他媽——”燕回南陡然間門大步上前。
於佩敏死命攔住,他一手扇在燕羽太陽穴上,力道不輕,打得燕羽頭歪了過去。
燕回南恨鐵不成鋼:“不是你就做出點樣子來給人看看!老子臉都讓你丟儘了!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你把陳慕章腦袋砸開花時候的脾氣呢,去哪兒了?!”
於佩敏哭叫:“你打他乾什麼?!孩子也不願意!”
燕回南:“他不願意,老子願意了?!好說歹說,他聽過一句沒有!”他滿眼通紅衝燕羽道,“你到底要怎麼樣,啊?你說,你到底要我跟你媽怎麼樣你才舒服!你才好?!”
燕羽看著他,很安靜,忽喚了聲:“爸爸——”
燕回南一愣。男人像是感受到什麼,周身的火氣一瞬消散,竟有些慌張。
而這時,燕聖雨終於“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幼童的哭聲刺破燈光與黑夜,像從很遠的記憶裡傳來,撕心裂肺。
燕羽恍若未聞,聲音很輕,像一縷遊絲:“媽媽……”
於佩敏微顫:“嗯?”
“你們放我走吧。”他說。
燕回南雙眼呆滯,不吭聲。
於佩敏愣了愣,眼淚一瞬湧出:“不行。”她搖頭,淚如雨下,“不可能!怎麼可能——”
她捂住嘴,哽咽不成聲,想伸手碰他。可他一下避退開,漆黑的眼裡閃過一絲刻骨的痛,他說:“讓我走吧。我太疼了。就當我對不起你們。”
“不行!”於佩敏嗚嗚直哭,“絕對不行!”
她乞求般朝他伸開雙手:“兒子,沒事的,都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好不了了。吃多少藥,看多少醫生,住多少次院,都好不了了。”他搖頭,眼裡隻剩空茫,“隻有你們不肯相信,不肯放手,但我沒有一天不想——”
“不行!”於佩敏淒聲打斷,淚如雨下,母親執拗地張著手想要抱他,“燕羽,會好的!你看看媽媽,你看看媽媽——”
燕羽躲開她的手,步步後退,他彆過頭去,不肯看她。他像是無法呼吸了,彎下腰,手撐了下膝蓋,低頭時,大顆大顆的眼淚砸落在地板上。
他猛地直起身,踉踉蹌蹌撲到房門口,人進去,砰地關上房門。
燕聖雨還在嚎哭。燕回南胸膛起伏,走過去一下把他拎起來抱住,說:“小雨太吵,我帶出去了。你看著他。”
屋裡消停了;屋外,孩子的哭聲遠去。
漸漸,隻剩自行車輪的聲響在巷子裡一陣接一陣。
於佩敏輕敲兩下房門推開。
燕羽的房間門一片黑暗,隻有書桌前亮著一盞台燈。
和往常不同,桌上沒有鋪開的白紙,燕羽也沒有伏案作業。
他坐在桌前,一動沒動。
燈光投射出圓圓的一團柔白,輻射至暗處。燕羽的影子黑黑長長的一條,懸掛在天花板和牆壁之上,像某種凶兆。
於佩敏放了杯溫水在他桌上,連同藥盒一道。
她在他身邊蹲下,輕聲:“你爸爸就是性子急,但他心裡是真為你好的。他隻是不希望你輸。他希望你能努力,打敗阻攔你的一切。你一定能贏過他們。媽媽也覺得你可以的。你那麼棒,那麼厲害,一定可以的,是不是?”
燕羽望著虛空,不知聽也沒聽。
過了會兒,他將藥盒打開,裡頭的一堆藥片倒出來,就著水一次又一次,全吞了下去。
……
周六這天,黎裡在馬秀麗超市點了一上午的貨。
中午她收到秦何怡的消息,說晚上有個演出機會。黎裡應下後,下午待在家裡練架子鼓。
秋槐坊這邊到了周末總是很吵鬨。巷子裡小孩兒玩輪滑的,捉迷藏的,又叫又嚎;貨郎來來往往,賣橘子的、收頭發的、維修家電的,吆喝不斷;還有鄰居喊門的,叫嚷的,閒話大笑的,起起伏伏。
黎裡的架子鼓奏在其中,擾不了民,倒彆有一番奇特風味。
玻璃窗上夕陽泛出橘黃時,黎裡下樓去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