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跨年那天, 寒潮來襲,江州大降溫。
燕羽中午回家,見秋楊坊低窪處的小水坑都結了冰。這幾日天氣不好, 晾衣繩上掛曬的衣物少了,倒是不少網兜裡晾著蘿卜乾和醃魚, 血水凝成長長的冰線, 在半空中搖晃。
燕羽一路往家走,這家廚房排氣管裡噴出土豆燉豬蹄的香味,那家窗子裡傳出父母訓斥小孩的聲音。隔壁巷子又有鄰居吵架罵街了。放學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從身邊飛馳而過。
他回江州三個多月, 竟也慢慢適應了秋楊坊的嘈雜與混亂。
燕羽一進自家, 聞見了魚湯的香。他到廚房門口, 抽油煙機轟隆作響, 爐灶上燉著金黃的萵筍魚湯,燕回南圍著圍裙正在切豆腐。
他見燕羽回來,道:“今天有鄉下上來賣魚的從我店門口經過,我一看這黃骨魚就是田裡野生的,買了回來給你燉湯喝。來嘗嘗鹹淡。”
燕羽放下琵琶盒,過去舀了小半勺湯,吹吹了喝一口, 暖燙鮮美。
“還要放鹽嗎?”
“剛好。”
“豆腐還沒放,得加點鹽。”燕回南將菜刀上的豆腐抹入鍋中,加了點兒鹽,說, “盛飯吧,你媽媽快回了。”
燕羽剛盛飯,聽到院門響。很快,於佩敏的聲音伴著高跟鞋聲傳來:“燕回南你今天下廚了?嘶, 外頭太冷了。”
“碰到野生黃骨魚了,想著我兒子愛吃。”燕回南將湯鍋端到餐桌上,點燃酒精爐子。
一家三口圍桌而坐,魚湯熱氣蒸騰,清香四溢。旁放一籃子待煮的萵筍葉,外加清炒蒜薹,韭黃炒肉絲,還有昨天剩下的玉米燉豬腳。
燕回南給燕羽舀了條嫩嫩的小魚,筍尖跟萵筍最嫩的幾塊都挑他碗裡,叮囑:“多吃點。這鍋一家人一頓吃完。”
“嗯。”
“好吃嗎?”
“好吃。”魚肉細嫩,魚湯鮮美。一碗下肚,一身的寒氣驅散大半。
於佩敏又給他舀了碗,說:“晚上演出要我們去嗎?”
“不用。”
“江州的演出小菜一碟,也沒什麼好看的。”燕回南說,夾著萵筍葉子往熱鍋裡下,“線上報名了?”
他問的是帝音。
“報了。”
“好。等上了帝音,他媽的老子要去奚音附門口拉個喜報。”燕回南咬牙切齒地說,“最好那倆一個都考不上。”
於佩敏在桌子底下輕踢了燕回南一腳。
燕羽喝著湯,沒什麼表情。
於佩敏說:“他去帝音,是誰都能料到的事,不要你說。”
“但有些人就他媽以為——”燕回南止住了,夾了煮好的萵筍葉在燕羽碗裡。
於佩敏:“熟了嗎,多煮會兒!”
燕回南:“熟了。這才好吃呢!”
那葉子有點生,吃著微苦,燕羽也沒講。
父親問:“上次去帝洲,宮老師給你演出費沒有?”
“你要?”燕羽問。
“這個你自己拿著,我就問一下。”燕回南嗦著魚骨,歎,“還是我眼尖,這魚真野生的,香,嫩。嘖,這麼好的菜,要是喝點酒——”
於佩敏瞪他一眼。
“戒了,不喝。”燕回南今天心情不錯,很聽勸地笑笑,邊吃菜,又看燕羽,“兒子。”
“嗯?”燕羽抬眸。
“今年最後一天了,跨過去就是新年。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好好往前走,朝前看。明年很重要,也很好,上了帝音,跟上宮老,你未來不可限量的。至於那些人,連你車尾燈都看不著。兒子,加油啊。努把力!爸爸相信你。”
燕羽靜看他半刻,落下眼眸。
……
黎裡剛出自家院門,又折返回去,走到小作坊門口。
水蒸氣彌漫了整間屋子,何蓮青係著頭巾戴著口罩,正歸置著蒸籠裡的糍粑。
黎裡喚了聲:“媽媽。”
何蓮青回頭:“怎麼了?”
黎裡站在門口,也不進去,說:“我有新年晚會的家屬票,你想去嗎?有我的表演。”
何蓮青放下手裡的活,手擦擦圍裙,走過來:“看到什麼時候啊?”自丈夫去世兒子入獄後,她神經衰弱,睡眠不好,每晚十點前必須睡覺,不然一夜難安。
“我們節目九點,蠻早的。”
“好啊。市音樂廳我還沒去過呢。”
“去看吧。看完你自己回家就行,不用等我。”
“誒。”
黎裡走開幾步,又回頭衝她說:“哥哥也會看到我的。”
……
作為藝校生,黎裡登台表演過多次,但都在不起眼的角落——她從未參與過少於二十人的表演。
六點在後台化妝,室內熱風不夠,她有些冷,中途打了好幾個哆嗦。究竟是冷還是緊張,搞不清了。
她造型是半丸子頭,配旗袍。臉部輪廓立體姣好,身材曲線青春玲瓏。她裝扮好了去後台練習。半路,崔讓推門進來,喊了聲黎裡。
兩人同時打量對方,都有些怔愣。
崔讓一身西裝,氣宇軒昂。他臉上還沒化妝,但額發梳上去了,顯得眉清目明。
黎裡今晚也格外美,且不說麵容如畫,那一身旗袍便是纖穠合度氣質亭亭。
崔讓緩過神,說:“你有燕羽聯係方式嗎?他下午就沒見人,現在都沒到。”
“有。”黎裡直接撥了電話。
“嘟——嘟——”沒人接。
響了大概十來次,始終不接。
黎裡稍稍皺眉時,那邊接了起來。不知是否因隔著電話,燕羽的聲音聽著很陌生,很低:“喂?”
那頭雜音很大,風聲也很大,一度刮得黎裡耳朵疼。
“燕羽?你在哪兒?”
聽筒裡一陣唰唰刺響,像手機在外套上移來移去的動靜,又像什麼東西在刮擦。
“出租車上,等下,我把玻璃搖上去。”風聲停歇了,突然變得非常安靜,燕羽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洞洞的,“不好意思,我頭有點暈,在家休息遲了。很快就到。”
“暈得厲害嗎?還能演出嗎?”
“好點了。馬上到。”他說,“你等我二十分鐘。”
“好。”
黎裡跟崔讓說了情況。
崔讓道:“我包裡有治頭疼的藥,等下拿點給他。”
“你怎麼有這種藥?”
“有時候練習狠了,會頭疼。”崔讓遲疑一下,問,“燕羽他……身體好像不太好?”
“好像是腸胃方麵的問題,還有點低血糖。”
崔讓點點頭,又多看了她一眼,才闔上門離開。
黎裡隨即給燕羽發消息:「不急,慢慢來。」
又加一條:「等你。」
燕羽沒回。
過了近二十分鐘,手機亮了。yanyu:「還有100米。」
黎裡裹上羽絨服跑了出去。
她下了樓,剛到大廳旋轉門內側,就見燕羽從出租車上下來。他一身黑衣,連裡頭的毛衣都是黑色。夜色中,他的側臉蒼白得有些嚇人。
黑衣少年,慘白的臉。
黎裡忽就想起,她在哪裡見過他。那天也冷,她在渡江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