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三人固定在這間教室。上午小三門,下午晚上分三個角落,架子鼓、琵琶、小提琴各練各的。
有時,打擊樂、彈撥樂、弦樂,三種樂器在全然不同的賽道,喧鬨但互不乾擾。有時,三縷旋律莫名滑入和諧的軌道,產生交響之感,引得奏樂之人短暫交換眼神,又心無旁騖繼續演奏。
窗外,春雨又下了幾場。
二月底,黎裡啟程去帝洲複試,隨後趕往嵐市跟河城。
而燕羽和崔讓並沒有一同去帝洲。兩人都有父母陪同,在帝音校園裡也沒碰麵。
進入三月,藝校高三的專業課全部停止,排滿文化課。學生們在上旬陸續完成複試和三麵後,投入到最後的高考衝刺。
也就是這時,黎裡發現很多同學不見了。之前上校考特訓班時不覺得,如今回到文化課堂,教室空了一半。
消失的同學要麼藝術統考沒過,未來已注定無望;要麼專業不行,文化課更差,不如早早離校謀生路。
六年的藝術生生涯或許不儘完美,可相比離開校園後不可知的迷茫前路,又如何呢?
課間,黎裡趴在走廊欄杆上,漫不經心吃著謝菡給的一包百奇餅,忽見燕羽坐在樓下的白海棠樹下,在玩手機。回頭看,他座位空了,不知什麼時候下去的。
教學樓前兩株高大的白海棠,正值花開,白色花瓣密密層層,香雪般堆在青嫩的枝椏上。
黎裡下樓時,恰有清風,零星幾片花瓣落下,墜落在燕羽頭上肩上。他渾然不覺,撥弄著消消樂。
聽到她近來的腳步,他抬了頭,手指滑動,退出程序。
他沒講話,眼眸清潤望住她。
“吃餅乾嗎?”黎裡坐到他旁邊,與他相隔半人的距離。
燕羽搖頭:“你怎麼下來了?”
“教室裡很悶。”黎裡咬著餅乾,望一眼枝頭的花,“自從換了文化課表,班上就很沉悶。”
課上打瞌睡的同學數量猛增,課下更是睡倒一片。空氣裡都彌漫著犯困的氣息。
“剛那節英語課,我頭是暈的。老師跟講天書一樣。”
“多背單詞會好點。”燕羽說。
“是嗎?我除了語文還行,其餘一塌糊塗。自從進了江藝,碰上老畢,我就厭學。音樂是自己喜歡,還能學點兒。文化課從沒學過。”她自嘲一笑,“都歸結到老師身上,像在找借口。”
燕羽卻搖頭:“他毀掉的學生,應該不少。”
黎裡哼出一聲涼笑:“那又怎麼樣,教壞一兩個學生,又不像殺掉一兩個人那麼明顯。”
燕羽沉默。
黎裡又說:“你文化課怎麼樣?”
“算夠用。”
“奚音附文化課多嗎?”
“和這邊一樣,上午三到四節,集訓期沒有。”
黎裡慢慢吃著餅乾,望向教學樓,長歎一口氣。
“怎麼了?”
“班上同學走了一半。”她有絲悵然,“你跟我們一起上學時間短,可能沒什麼感覺。但我和他們是初一就認識,六年了。臨了,很多人不告而彆,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燕羽垂眸,一片白花瓣落到他手上,他指尖觸了下,很薄,很軟。
“奚音附有你會想起的人嗎?”
“偶爾,會想起一些……”他吸一口微風,斟酌用詞,“點頭之交吧。比如前後座、同桌;總在琴房、食堂碰到的人。像你說的,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見了。但當時並不知道會這樣。”
“不會有點惆悵?”
燕羽沒正麵回答,卻說:“人和人的關係,從相遇的一刻起,就是走向道彆的。”
春光透過海棠花枝灑在他臉上,星星點點。少年眉目明淨,話卻冷情。
“那我們呢?”
他微愣,表情些微被攪亂,抬頭看青枝上的花兒:“不知道。”
“你希望?”她目光灼灼。
“……希望什麼?”
“希望我們什麼時候道彆?”
“……”燕羽張了張口,彆開眼神,又複而看她,最後卻也沒說出話來。
黎裡淡笑,踏了踏前腳掌:“希望沒有道彆。如果一定有,希望我們的道彆遲一點,越遲越好。”
很多很多很多年後,她心裡想。
那一刻,燕羽竟莫名像是聽到了她心裡的聲音,很小,很輕,像微風吹過海棠花瓣時的微響。
他怔怔的,不能言時,她又看住他,定定地說:“但如果分彆,必須要有道彆,一定要有。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不告而彆。”
燕羽直視她,覺得她像是在說眼前的事,又像在說彆的事。
“知道嗎?”她催問。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春風又起,攪動花枝簌簌,兩人被風聲牽引著同時抬頭。藍天下,青枝,海棠,陽光,美得像一幅畫。
“你喜歡白海棠嗎?”
“沒想過喜不喜歡。”燕羽回答得認真,還特意起身撈了一簇低矮的花枝到眼前,仔細看了會兒。手一鬆,花枝彈上去。他坐下,答:“挺好看的。”
黎裡瞧他這一連串動作,有些好笑:“我家梨花開了,你喜歡梨花嗎?”
這下他說:“喜歡。”
“櫻花怎麼還沒開?”
“已經開了。”
“那天經過秋楊坊,櫻花沒開。”
“你走的是晚櫻那條巷子。我家院子裡的開了。”燕羽正說著,黎裡一根細長的餅乾遞到他嘴邊,“最後一根,給你。”
燕羽搖頭。
黎裡瞥他一眼,燕羽見狀,低頭咬住;而她忽不想強迫他吃了,要把餅乾拿走,“吧嗒”,餅乾折斷。
燕羽含著半截餅乾:“……”
黎裡拿著剩下半截:“……”
他把餅乾抿進嘴裡,她吃掉剩下那截,彼此無話。
預備鈴適時地響起。兩人一道上樓,剛上走廊就碰上要回辦公室的老畢。兩人都沒看他,進了教室。
次日中午,燕羽出門時,看到院子裡櫻花又盛了些,白煙似的罩在樹上。
他在樹下站了會兒,回屋拿剪刀剪了幾支櫻花,又回房間找到幾張不練了的譜紙,把花枝裹上,再從媽媽抽屜裡挑了根粉色緞帶,將花束係好。
到學校時,黎裡還沒來,同學也沒注意,燕羽悄悄將那束櫻花塞到黎裡課桌裡。
第一節上課鈴響黎裡才匆匆進來。她側臉上留著幾條紅印,像午睡差點過頭。
燕羽聽到她小聲跟謝菡說,以前從不睡午覺,自從密集上文化課,就睡不醒了,每天來學校被催眠。
他聽著,很淺地彎了唇。
黎裡從桌上書堆裡翻出課本,開始聽課,整堂課很認真,並沒翻找抽屜。
一下課,謝菡說水喝多了,拉著黎裡陪她去廁所。
燕羽待她離開後,瞥了眼稀稀拉拉的教室。學生少了一半,課桌卻沒搬走,班級顯得格外鬆散。
如黎裡所說,此刻這一時空的許多人,以後的人生都不會再見。正如風吹散落的每個春天的花瓣。
還想著,謝菡從後門跑進來,直奔燕羽,急切卻很輕地拍了下他桌子。
燕羽看她一眼,便知有事,起身出了後門。
“你媽媽來學校了你知道嗎?”
燕羽微愣。
“黎裡被老畢叫去辦公室了。她媽媽也來了。”謝菡急道,“老畢說她跟你……”
話沒完,燕羽直奔辦公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