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幫人坐公交去遊樂場,燕羽和黎裡坐在前排,崔讓坐他們後邊。當時,黎裡的發絲散在椅背後。崔讓一直看著,竟伸手觸碰。發絲被風吹著在他手指間纏繞,他的手好一會兒沒放下來。
他不知道坐在後邊的謝菡剛好看到了這一幕。她沒跟任何人講。
如今,他看黎裡的眼神,依然克製。謝菡想,除了她,其他人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次相逢,黎裡對每個朋友都笑了,輕鬆而遊刃有餘。
但崔讓私下問謝菡:“她過得還好嗎?”
謝菡說:“挺好的。”
這是實話。黎裡確實過得挺好的,很充實,很忙碌,沒有太多的煩心事,隻是,也沒有很幸福。
但,幸福本就是很難的東西,沒那麼容易落到每個人手裡。過滿則缺,人生之必然。
謝菡雖一開始幻望黎裡有個伴,崔讓不錯。但後來發現,那是不可能的。黎裡的音樂裡,充斥著大量打破規則,重塑世界,構建公平的元素。
她和崔讓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
當初,燕羽自我曝光時,謝菡莫名想,如果求學的是崔讓,陳乾商再怎麼妄想也絕對不敢碰他。她並非對崔讓有意見。隻是,她和黎裡一樣,從小以為人人生而平等。隻是不知為何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人去向著這個方向努力了。為什麼所有人都沉默地接受了,人生而不平等,且不再反抗了呢?
隻有黎裡在她的音樂裡奮力地呼喊著。
她像個孤獨的女戰士,帶著追隨著她的信徒,在抗爭著。
不過,這些話,謝菡沒說。她雖然是個話很多的人,但有些話,爛在肚子裡比較好。
崔讓似乎想和她多講幾句,但他也不知從哪裡切入,最終,也沒講出個所以然來。
日子按部就班地進行,一年又一年,謝菡陪著她的朋友黎裡,過得成功而快樂。黎輝哥哥結婚了,生了一兒一女。黎裡很喜歡他們,帶兩個小孩出國玩過許多次。何蓮青將孫子孫女帶大後,閒來無事又開起小作坊,跟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很自在。
一切都很好。
直到多年後,黎裡33歲那年,她去倫敦參加鼓手節。表演完後,有工作人員到後台來,說有人找她,自稱是她的家人。
黎裡奇怪,工作人員說,是個18歲左右的中國人。黎裡讓人進來,竟是燕聖雨。
她一眼就認出了他。當年那個小男孩長大了,很英俊,眉眼和輪廓有點兒像燕羽。滿臉都是青春年少的氣息。
黎裡怔住。謝菡也愣了。
燕聖雨說,他剛高考完,被清華錄取,趁著暑假跟爸爸媽媽一起出來旅行。他這些年一直在聽她的音樂,很喜歡她。看到她暑假有倫敦演出的計劃,就選了來英國。
黎裡看了眼他身後,沒見到燕回南跟於佩敏。
燕聖雨說:“他們在酒店,沒來……”他張了下口,最終沒解釋原因。
沒來好。見了,互相傷心。
他說:“姐姐,我還有爸爸媽媽都希望你過得幸福。”
那晚回酒店的路上,謝菡忽然感慨:“聖雨好年輕啊。黎裡,我們老了。”
是啊,時光匆匆,永遠在舞台上鮮活,還以為自己很年輕呢。可今天看到燕聖雨的臉,才發現,一晃竟過去14年了。
她老了。燕羽去世很多年了。
黎裡一路無話,在酒店電梯裡,忽然說:“要是我死了,把我跟燕羽埋在一起。”
那是14年來,她第一次對外人提及“燕羽”這個名字。
所以謝菡很震驚,沒反應過來。且這話太過無預兆,她懵了懵:“啊?”
黎裡說:“他爸媽會同意的。你記著就行了。”
謝菡還要說什麼,黎裡說:“下周的行程過會兒發我。”說完出了電梯。
遇見燕聖雨後,接下來的一年,黎裡仍一切正常。春節回了家,跟媽媽兄嫂和侄子侄女其樂融融,去看過燕羽,清明也照例回去過一趟。
之後的夏天,紐約很多的雨水。有天黎裡淋了雨,感冒引發心肌炎。出院後在家休息了幾天就去參加音樂節了。
從音樂節回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像是她積極地生活了許多年,突然累了。她推掉一切工作,在家休息。
有天中午,謝菡問她要不要去公園走走。黎裡說先午睡一下。
但她一覺睡了很久很久。謝菡想她或許很累,沒打擾。但那晚她們約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廳,時間快到了,謝菡躡手躡腳推開門看,發現黎裡已經醒了。
房間很昏暗,暮色已降臨,墨藍的天空隻剩最後一絲殘霞,萬物蕭條。
黎裡坐在床中央,蓬鬆的被子圍繞她身邊。她望著窗外的暮色,側影說不清的孤獨和寂寥。仿佛一股巨大的悲傷從她瘦瘦的身體裡湧出,黑影般席卷整個房間。
在舞台上爆發過巨大力量的人在那一刻,看著那樣脆弱無力。
謝菡掩門離去,想讓她自己平複會兒。半小時後再去看,黎裡重新躺下睡了。
謝菡見時間真要遲了,上前去叫她。微暗天光中,黎裡閉著眼,很安詳。
她心跳停止了。
黎裡的葬禮很盛大,爵士樂圈搖滾樂圈有名有姓的音樂人都到場了。無數樂迷在網絡上悼念她感謝她曾給過的引導和鼓勵。
謝菡整理她物品時,發現了一個小號的黑色行李箱,裡頭裝著很多便利貼,年輕男生的衣物,小狐狸玩偶,泡泡機,玻璃的心……底下一小縷黑色的頭發,一張名為yanyu的專輯。
謝菡能猜到,將那縷頭發和她一起火化了。
而那張名為《yanyu》的專輯,一經推出,火遍全球。世人隻知鼓手黎裡是激烈張揚的,熱血沸騰的,咆哮呐喊的,對抗世界的,永遠充滿了生命的力量;但那張專輯卻撕開了她的另一麵,她無儘的溫柔,深深的愛意,不止的思念,纏繞的哀傷;那爛漫的回憶、脆弱的遺憾叫人熱淚盈眶。
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yanyu和lili的相愛。
按她的願望,謝菡把她帶回國,和燕羽葬在一起。謝菡是第一次去廢船廠。過了那麼多年,船廠裡覆滿野生植物,像人跡之外的荒野。謝菡不知,以前那些年,黎裡每每來時,在想什麼。
小屋很破舊了,但不算臟亂。每年都有打掃。屋後香樟樹高大,草地儘頭是無儘的江水。
墓碑上,燕羽的照片依然清晰。
江風吹拂,樹葉唰唰。
燕聖雨抬頭,忽說:“燕子沒有了。”
“以前這個樹上,每年都有隻燕子的,現在沒有了。”
謝菡仰頭望,光芒在樹葉間跳躍。天空又高又藍,玻璃一樣。
黎裡找到燕羽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