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是。
他擺出來一副與齊律極為相似的模樣,用那種可憐又期盼的目光看著她,不冒犯她,處處把她供起來,就叫她想起來齊律,想起來冬日裡暖融融的被窩,想起來齊律穿紅肚兜,想起來齊律那滾熱的,赤城的胸膛,但是轉瞬間又會想起耶律梟那張臉。
她隻有一個人,卻像是分成了兩半,一半恨一半愛,愛恨交織在一起,她那些念頭也交織在一起,一會兒惡狠狠地想殺了他,一會兒又想起來那些甜滋滋的事兒而舍不得下手,她那樣果決的一個人,硬是被擰巴成了另一副模樣。
瞧瞧,愛.欲這杯酒,誰碰誰不醉?耶律梟被打斷了骨頭,沈落枝又何嘗不是被絆住了手腳?
現在真給沈落枝一把刀,讓她再來捅一次,她看著耶律梟那雙可憐的、含著期待的眼,她還下得去手嗎?
沈落枝下不去手,她也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的心軟了!
就是因為她知道她再也殺不了耶律梟了,所以她越發生氣,越發彆扭,一張臉也越發冷淡,又糾結,又憤怒,又生氣,自己把自己擰成了一根麻花。
她是不想見到耶律梟的,可是如果讓耶律梟把她送回納木城...沈落枝想起今日城門口前發生的那些事,頓覺一陣惡心。
比起來裴蘭燼,她還是寧可跟耶律梟繼續這麼擰巴著。
西蠻狗畜生,真是討厭死了!
沈落枝用力的用她珍珠履的鞋底蹭了一下地麵,像是在踩耶律梟的臉皮一樣。
恰好帳篷搭建好了,耶律梟便自遠處向她走來。
彼時日頭尚未升起,但天邊已經亮起來了,一片蒙蒙的白色之下,一身玄衣武袍的高大男子自遠處走來,他身上的絲綢閃出熠熠的光,但他那張臉比絲綢更顯眼,浮光掠金靜影沉璧,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靜靜的被貢在刀堂上。
他遠遠一望見她,便又露出來那種小心翼翼、想靠近又怕被打的表情,像是縮著尾巴的大狗狗,語氣都放軟三分,底氣不足的與她道:“郡主,帳篷好了,去歇息片刻吧。”
沈落枝依舊不肯看他,一轉身,繃著一張臉走向帳篷。
耶律梟便跟在她身後走。
他們倆的衣袍被風吹得鼓起來,兩人行走於戈壁之間,腳步聲被掩蓋在風聲中,連彼此的心跳都被悄悄壓下,生怕被對方聽見。
沈落枝回了帳篷之後,便瞧見帳篷裡麵擺好了沸水與剛烤好的肉、蜜饢,還有一碟糯米糕——這些都是耶律梟之前從納木城裡背出來的。
沈落枝脫下珍珠履,趴在帳篷柔軟的毛毯上先躺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悠悠的吃了點東西。
蜜饢已經乾硬了,隻能含在嘴裡慢慢的咬,肉是剛烤好的,切成薄片,上麵灑了椒鹽,香辣的烤肉氣息在帳篷內彌漫,糯米糕甜甜糯糯,雖說已經涼透了,但也好吃。
這一日奔波下來,她已累到極致,人的骨頭都是軟的,幾口食物入喉,肚子飽了,人便越發困倦疲怠,但她還尚未洗漱呢。
正在沈落枝猶豫著要不要跟耶律梟開口說“要洗漱”的時候,一隻棱骨分明的手突然從帳篷外伸進來,手上還托著一方帕子,帕子上擺著兩根鮮嫩嫩的青枝。
淺淺的草木清香在充滿烤肉香的帳篷內蔓延開來,沈落枝瞧了一眼,沒接,耶律梟人也不進來,隻在帳外摸索著,將手裡的帕子放在了柔軟的毛毯上。
沈落枝煩躁的閉上了眼。
她感覺到了,跟耶律梟在一起的每一瞬,她都在被耶律梟拉扯,她的理智告訴她,耶律梟心狠手辣,千萬彆被他的表象騙了,可是心卻不由自主、抗拒不住,一點點向下沉淪。
那一天,帳篷內外的兩個人都沒睡,沈落枝躺在柔軟細密的羊毛毯上,耶律梟坐在帳篷外麵,他的背影烙印在帳篷上,也印在沈落枝的眼眸上。
惡狼低頭,細嗅薔薇。
——
那一天,半個納木城的人也沒睡著。
邢燕尋被接回到城內之後,便直接被邢大將軍給帶回到將軍府去了,裴蘭燼一心想跟著邢大將軍回去看看邢燕尋,被邢大將軍給攔住了。
“裴郡守還是去操心操心丟掉的灼華郡主吧。”
邢大將軍臉色難看得很,反正都沒有臉了,乾脆破罐子破摔,直接說了,他道:“灼華郡主若是死了,南康王必取你之命。”
沈落枝要是真因為什麼意外死了,那南康王怪不得裴蘭燼,但是,沈落枝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放棄的,南康王不弄死裴蘭燼,枉為人父啊!
裴蘭燼隻好去找灼華郡主,他親自帶兵,在西疆內開始翻。
除了裴蘭燼以外,還有沈落枝的侍衛們。
沈落枝的侍衛們瞧見沈落枝被放棄的時候人都快瘋了,跟裴蘭燼拚命的心都有了,奈何實在打不過被親兵簇擁的裴蘭燼,隻能在開城門之後也跑出納木城,四處搜尋灼華郡主。
耶律梟選的位置是極好的,誰都找不著。
在這西疆裡,隻有他放出去的金蠻將士能找得到彆人,彆人誰都彆想找到他。
所以,耶律梟先派人出去找沈落枝的侍衛侍女們了,西疆大,找人也要慢慢找,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派鷹隼去四處看,然後由鷹隼瞧見了人,再引著他們去找。
真要是一個人一個人四散開來,是根本找不到的,保不齊就迷失在西疆裡,亦或者遭遇到什麼賊寇仇家,然後死無葬身之地了。
沈落枝要回京城,就要先出西疆,出西疆起碼要走上一個月的路程,急不來的。
沈落枝也不急,她是不肯回納木城了——之前她與納木城之間還算是有一些體麵與交情,自圍城選人那一日,也被撕了個粉碎,現在就算是耶律梟要把她送回去,她自己都沒臉回去。
她寧可跟著耶律梟,被耶律梟送出西疆。
最起碼,耶律梟不會如同裴蘭燼一般辱她。
耶律梟把她當成祖宗一樣供著,她不提要求時,耶律梟便為她做這做那,恨不得親手給她燒一桶水沐浴,她提要求時,耶律梟想儘辦法也會做到。
若不是總是瞧見他那張討厭的臉,沈落枝的路途其實是極愜意的。
耶律梟大概是察覺到了沈落枝不想看他的臉,所以在某一天早上,沈落枝出帳篷的時候,他突然如之前一般,戴上了沈落枝送的墨玉麵具,隻是這一回不在裡麵戴人.皮.麵.具了。
沈落枝瞧見他戴墨玉麵具,又變回了齊律的時候,心裡頭酸極了。
她受不得耶律梟這般討好她,她的印象裡,總記得耶律梟當日破納木城時那副橫行天下的模樣,因此,他低下頭顱時,便顯得格外可憐。
人總是舍不得自己喜歡的事物受委屈的,就像是你珍惜一塊好玉,那你肯定不會把它泡在臟水中,而是會找一個漂亮的盒子,鋪上柔軟的毛氈,然後將這塊好玉放進去,而當你喜愛一個人的時候,也一定不願意看到這個人屈膝折腰,受儘委屈。
哪怕這個人他自己願意受委屈,你也一定舍不得看。
就像是親爹瞧見自家兒子被打,親女兒瞧見自家母親受辱一樣,誰能受得了喜愛的人受委屈呢?
沈落枝也受不了,所以她轉身就回了帳篷裡,待在帳篷裡繼續生悶氣,跟她自己。
她一方麵在心裡勸說自己,耶律梟心狠手辣狡詐多疑,手段多的要命,肯定是在故意以此來博取她的同情,但是一方麵又實在是舍不得,心口揪揪的疼。
瞧瞧看,這人是真的喜歡她的,被她捅了一刀,還要眼巴巴過來,把胸膛湊上來給她捅第二刀,看看他那藏在麵具後麵的眼,看看他那可憐巴巴的眼神。
她現在隻要一掀開帳篷的帷帳,保準能看見耶律梟坐在她的帳篷外麵,跟一條怎麼踹都踹不跑的狗一樣。
沈落枝心頭更酸了。
她氣得在帳篷內錘打自己的腿。
他一定在演戲,演戲!
不能信的!外麵的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
——
沈落枝出了帳篷、瞧他一眼,又轉而回到帳篷裡的動作讓耶律梟有些搞不懂沈落枝是不是在生氣,他也不敢掀開簾子問,便在帳篷外坐下了。
他剛坐下,便瞧見下麵的西蠻將士來報:“首領,找到灼華郡主的侍衛們了。”
耶律梟便道:“我親自去迎。”
他把這群侍衛婢女們找到,沈落枝也許就不會生氣了。
他飛身上馬,去尋了聽風他們。
沈落枝的侍衛一行不過百人,之前他們還有沈落枝的嫁妝要背負,但裴蘭燼要去換沈落枝,所以聽風與彎月摘星一商量,便將所有嫁妝都拿出去換沈落枝了,誰想到隻換回了邢燕尋,他們隻是一群奴婢,自然無法與裴蘭燼較量,隻能窩著一肚子火出城,先找沈落枝。
他們得找到郡主啊!那是他們的郡主,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郡主的身前。
他們與裴蘭燼不同,裴蘭燼找郡主,是怕南康王報複,他們找郡主,若是找不到,是會一劍把自己殺了的,根本都不用南康王來動手。
他們一群人找著找著,終於找到了一個人——他們找到了齊律。
齊律說,他知道郡主在哪兒。
這群人從頭至尾都不知道齊律就是耶律梟,沈落枝也是摘下麵具之後才知道的,他們又怎麼能知曉呢?他們瞧見戴了麵具的齊律時,都快高興瘋了,義無反顧的跟著齊律奔向山穀,去尋沈落枝了。
在這一群隊伍裡,還有一個袁西。
袁西這幾日吃了不少苦頭,人都黑了一圈,見了齊律,頓時紅了眼,撲上去抱著齊律的胳膊,大喊道:“阿兄!你還活著,太好了,這狗日的金蠻人,你有沒有一刀剁了他啊!”
耶律梟微微眯起眼眸,沒說話,隻道:“到了山穀,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