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後殿。
與百官商議完對匈奴的態度, 太後繞過長長的遊廊,扶著大長秋的手,問:“陛下呢?”
近侍戰戰兢兢:“回太後的話, 陛下已經歇下了,還說不、不見人。”
呂雉歎了口氣,擺手讓他們退開,徑直往裡邊走。沒有人敢攔住太後, 她所到之處,宮人悄聲無息地匍匐,劉盈和衣躺在榻上,怔怔地看著梁頂,聽到腳步聲,恍若無動於衷。
呂雉在他床前站定:“盈兒,我知道你心疼我, 也心疼弟弟。”
劉盈不說話, 眼底有淚光閃爍。
等到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 像小時候那般,劉盈眼一閉, 眼淚簌簌流了下來。
他近乎祈求地道:“就一小支軍隊也不行嗎?讓淮陰侯帶兵,給蠻夷一個教訓,把他們打疼,他敢這麼對您,兒臣實在忍不了!”
呂雉沒說話。
等到絲絲焦味和煙味傳來, 伴隨劈裡啪啦的聲音,劉盈轉頭, 看見了一抹火光。
大長秋蹲在炭盆前, 把冒頓寫的信扔進去。火舌漸漸卷起書帛, 將它徹底淹沒,這是她方才奉太後之命,去長信宮取的東西。
呂雉的聲音不容置疑,像從天邊傳來:“你隻能忍。”
她繼續道:“韓信是人,不是神,他從沒有和匈奴交過手。知己知彼才是製勝之道,貿然出兵,他一定會輸。”
劉盈的臉色漸漸蒼白。
他為之憤怒,為之憎惡的心弦猛然斷了。
忍……前所未有的累意上湧,皇帝自嘲地想,連為母報仇都做不到,他這個一國之君又有什麼用?
呂雉看向炭盆的火光:“忘了今天的事,母後權當沒有聽見,你當沒有看見。哀家早在數月前,就命酈商在上林苑操練兵卒,後日請匈奴人過去,叫他們好好看看大漢的軍陣……”
劉盈蒼白著臉,麵頰依稀留有淚痕。他忽然道:“母後,兒臣身體不適,就不去上林苑了。”
呂雉的話語一停。
她深深地望著他:“那樣的大場麵,皇帝缺席像什麼樣。”
內室充斥著可怖的寂靜。過了半晌,劉盈呼吸淺了一瞬,終是道:“我……聽母後的。”
……
走出宣室殿,呂雉望著碧藍的天空,神色有些疲憊。她問大長秋:“千裡馬和烏孫戰馬,都送去上林苑了?”
大長秋忍住鼻尖的酸澀,低聲道:“太仆衙署來人,叫人安置在馬廄裡,暫且與彆的良馬隔開。”
呂雉點點頭,便聽大長秋支支吾吾,把梁王進殿的事情說出來:“臣猜測,殿下可能看過了那封信……”
疲憊消散不見,太後瞬間變得精神抖擻。
她急了:“越兒人呢?”
連罪臣欺騙母後、冒犯皇兄都會拔劍的胖兒子,看了那封信還得了。他還那麼小,找不到冒頓報複,指不定躲在哪裡哭,呂雉連手都發起了顫,急得加快步伐。
大長秋忙跟了上去:“太後,太後!您彆著急,大王去了十八銅人處,就乘車前往梁園了,伺候的人同臣彙報說,大王念叨幾句‘匈奴你完了’,便恢複平常模樣,顧及著您在召見大臣,大王決定從梁園回來,立馬給您親親抱抱。”
呂雉依舊提著心,卻是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越兒總是這樣,安慰的時候親親抱抱,高興的時候也親親抱抱。”
嘴裡說著抱怨的話,她腳步不停:“哀家不如也去一趟梁園,你說好不好?”
大長秋微鬆一口氣,湊近太後的耳朵:“大王可是警告過謁者,以
及所有近侍,不許把他偷偷進殿的事告訴您呢。”
“那哀家就不去。”呂雉笑著道,“哀家在長信宮等他,叫膳房燒好吃的膳食,至於告密的事,你也不許透露出去。”
大長秋連連點頭:“不透露,不透露,否則梁王殿下不怪母後,豈不是怪上了臣?”
.
梁園一片鬱鬱蔥蔥,四處充滿勃勃的生機,哪裡還有從前荒涼的模樣。
劉越回憶前世看來的戰馬圖,給墨者公認的大師兄鄭黍比劃:“圓弧一樣的形狀,鐵質,釘在四個蹄子上……”
攻打匈奴需要馬壯,劉越回憶自己在書上看來的貧瘠的知識,發現裡邊不包括養馬。
也是,他連養牛都不會,怎麼會養馬呢。蔫噠噠地撇開這個念頭,劉越另尋思路,叫梁園令牽來一匹馬,盯著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觀察,很快找出了不同,除了瘦小了些,回憶裡的戰馬都有三大件,它沒有。
——漢初已經有馬鞍和馬鐙的雛形了。
馬鞍墊在馬背上,做騎行的緩衝與保護,模樣也精致,卻多是徹侯貴族的專用,弧度平坦,並不是兩段上翹的堅硬;馬鐙是布做的,因為不實用,很少能夠見到,更彆提裝備軍中。至於馬蹄鐵,這個時代還沒有半點影子,劉越覺得可以做著試一試。
做成功了,得保密起來,絕不能讓匈奴學走。
三大件算是最為簡單的馬具,劉越這個非工匠也能描述,隨著他的比劃,鄭黍忽然道:“大王所說,黍大致明白了。”
鄭黍的眼底藏著思索,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明朗之感。
馬蹄脆弱是人人皆知的常識,但可以把馬蹄保護起來,為什麼他們從沒有想到過??
還有兩端上翹、將騎士護在其間的皮革馬鞍,鐵質的、能支撐雙腳堅硬馬鐙……新領域的大門緩緩打開,他越想越是著迷,一旁的蘇緩按捺住激動,迫不及待道:“我們這就試一試,做出來給大王看。”
劉越點點頭,灰黑色眼睛閃爍著亮光。
他望了望溪對岸的倉庫,那裡堆積著墨者製造的鐵器,零零碎碎,沒有經過係統的歸納。又看向梁園令呂玢,奶音認真:“從今天起,梁園也要有自己的工坊了。規模小而精,選個好一點的地址,需要用到的工具,原料,還有煉爐,先撥五十萬錢采購——太少了,八十萬吧。”
造紙初顯威力,正源源不斷填充他的小金庫,但一下子全拿出來並不現實。後續的錢不夠,就找母後撒嬌,審食其剛送來一大箱黃金呢,劉越暗想。
???
鄭黍傻眼了,蘇緩也傻眼了。
他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五十萬錢……太少……
呂玢被梁王殿下的大手筆震了一震,隨隨便便抬價三十萬,不愧是他服侍的大王!呂玢沒有發出任何疑問,立馬答應下來:“大王還有什麼吩咐?”
劉越用胖手一指:“負責人讓鄭黍鄭公來當。記得安排兵士巡邏,其餘人無權過問,每每進出,都要驗明身份。”
被天降大餡餅砸暈的蘇緩回神,張張嘴,這是專為墨者開設的工坊嗎?
“平日裡,愛研究什麼就研究什麼,隨你們的喜好來,累了就出門散散心,收收新師弟。”劉越踮起腳,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勵道,“好好乾。”
從心底漫上的熱意,席卷了蘇緩的心頭。
他吸了吸鼻子,轉眼看向鄭師叔,鄭師叔也無法保持平靜,被梁王殿下超乎尋常的寵愛嚇著了。
蘇緩一摸臉,重重地“嗯”了一聲。
好好乾……
爭取今天就把馬蹄
鐵打出來!
……
劉越風一樣地回到宮中,宮道上轉圈的竇漪房見到他,呼出一口氣,抿嘴笑道:“大王回來了!”
她轉身跑去稟報,沉悶的長信宮像是“活”了過來。
呂雉沒走幾步,一個小炮彈衝進了她的懷裡,軟軟地喚了一聲母後。她緊緊摟住胖兒子,露出洗儘陰霾的笑:“餓了沒有?我們去吃飯。”
劉越的肚子開始咕咕叫,卻是搖搖頭,叫母後彎下腰,吧唧一口親上她的麵頰。
他惡狠狠地說:“母後不要為了匈奴生氣。蠻夷沒有禮儀,茹毛飲血,說的話都是亂嚎,我們現在打不過他,不代表今後都打不過!總有一天綁來冒頓於禦前,給您給皇兄賠罪,讓他哭著叫您母親。”
呂雉的眼眶忽然紅了。
她掩飾住失態,撲哧笑道:“哀家可沒有他那樣的夷狄兒子,叫祖母也不行。”
劉越縱容地點頭,心想也是,乖乖牽著母後的手去吃飯。
見幼子沒有半點消沉,呂雉欣慰又驕傲,卻不希望他被匈奴牽引全部的心神,用膳的時候講起彆的趣事,譬如建成侯府被偷了一隻雞,又譬如與劉越有緣的馮唐,已經成功通過了材官的考驗,入職南軍半個月了——據說他能拉十石弓是真事,準頭也高,叫上司讚不絕口。
劉越一邊嗷嗚嗷嗚,一邊聽得認真,成功挖掘出一心兩用的技能。
吃完飯,劉越滿足地揉揉肚子,想去宣室殿安慰皇兄,呂雉阻止了他:“我早就叫你英表姐陪著了。”
呂雉聲音溫柔:“先睡一覺,睡醒了去上學,皇兄那裡有母後呢,越兒不必擔心。”
劉越聽話的走了,近侍簇擁在他身旁。不多時,大長秋匆匆回來,在呂雉身旁耳語:“太後,陛下不見人,呂英姑娘一直沒有進去……”
“知道了。”呂雉似早有預料,說,“讓英兒回來吧,也叫皇帝先冷靜幾天。過幾日,還需他出席上林苑。”
頗有些公事公辦的語氣,大長秋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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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使團自遞交國書之後,密切注視著客棧外頭的動靜,一有情況不對就跑。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他們好端端地住在客棧,毫無性命之危,時不時典客衙署的官吏前來和他們商議,譬如鐵器幾何,綢緞幾匹,同他們討價還價。
大單於的書信寫了什麼,蘭卜須隱約知道一點,故而他不敢相信,大漢太後的胸懷竟寬廣至此嗎?
就算太後不計較,十八歲的小皇帝也能忍下來??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大單於想要激怒漢朝,以致他們撕毀合約、派兵出塞的計劃失敗了。
蘭卜須不知該喜該憂,又過了幾天,漢朝的官員通知他,尊貴的陛下太後將要駕臨上林苑,特邀匈奴使臣一起。
二王子稽庾興致勃勃地問:“上林苑?那個皇家園林?”
蘭卜須恭敬點頭:“聽說上林苑有漢人的常駐軍隊,想來是為彰顯國力。這一次,所有的皇親大臣都去,包括傳說中漂亮的梁王殿下。”
稽庾挑眉,隨即哈哈大笑:“老師什麼都好,就隻有一點糊塗。他經常和我說,梁王需要提防,像有什麼惑術在身上——一個五歲的小娃娃而已,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提防?提防什麼?”
他笑得前仰後合:“老師還和父親進言,父親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蘭卜須跟著笑了,又聽稽庾問:“上林苑常駐著軍隊,有沒有騎兵?”
蘭卜須笑道:“漢人哪裡敢在我們麵前炫耀騎兵。他們的馬又瘦又小,能在馬上開弓的勇
士沒有一個比得過二王子您,您可是百發百中的神聖射雕者啊!”
稽庾明顯也是這麼想的。眼珠子轉動間,一閃而過的嗜血與興奮,大哥不過比他大了幾歲,弓馬不如他嫻熟,武鬥也不如他勇猛,他又為什麼不能競爭大單於之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