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是他們難得喘息的機會,魏尚抓緊一切時間修整,以圖抵禦下一輪的劫掠。恩人率隊來時,他明顯感到驚喜,可接下來楊四虎的話語,讓他陷入長久的沉默。
眼前的人不知道韓司馬就是昔日的淮陰侯,他也不知道有沙盤這樣的神物,叫四周的地勢無所遁形。
他們抱著必輸的念頭,能抵抗一時是一時,一旦放棄水頭寨,很大可能便一輩子回不去了,他們的家園將被破壞殆儘,被畜生肆意淩虐。
楊四虎明白這種痛苦。他閉上眼,弓弦深深嵌入手心,想說梁王殿下想與你見一麵,誰知魏尚一口答應:“好。”
楊四虎猛地睜開眼。
魏尚凝視李牧畫像,一字一句道:“沒了水頭寨,我還是雲中人。”
又說:“想必恩人貫徹的戰術,是以水頭寨為餌,武川縣為芯。單憑芯餌,怕是還有誘空之風險,不如加上住著的寨民!我願親自做餌,看到匈奴蠻夷引頸就戮的那一天!”
楊四虎隻覺胸腔滯澀,深吸一口氣:“不——”
“我與魏郎同往!”
“我去!”
“我也去!”
忽然,四麵八方響起高喝,存活至今的寨中漢子,全都從家中走了出來。還有奄奄一息,燈儘油枯的病患,躺在木板上道:“我這身子早不中用了……”
說著,他艱難地翻起身,慢慢踏上泥土地。“不中用就不中用吧,還能走幾步呢,足夠走到武川縣了。”他大笑起來,“再說了,蠻夷砍我還得數刀,指不定就卷了刃!”
魏尚沒有反駁他們。
他轉過身,笑著看向楊四虎:“恩人,若是我們身死,妻兒家小,就麻煩郡裡照顧了。”
說罷,魏尚打馬離開,前去組織寨民遷移。楊四虎看著他的背影,拔高聲音道:“魏兄。”
“若是勝了,邀我前去養牛場可好?”
魏尚頭也不回地應:“固所願爾!”
……
漢曆入春的第二個月,梁王依舊未歸。
邊塞第一波戰報傳來,朝野歎息,反對交戰者越眾。
天子舉行推遲的春耕禮,隨後接受太後建議,啟程前往豐沛鄉間、祭祀先帝衣冠,意圖在探望豐沛老兵的同時,借龍興氣運,表明尚武之決心,為雲中,為大漢祈福。
千裡之外的雲中郡,“東胡”騎兵卷土重來。他們成功借用第一波劫掠所得壯大自己,與此同時,派出的斥候發覺雲中調兵頻繁,再一細探,大漢竟同時有兩個劉氏諸侯王待在這裡——
貴族們都瘋了,連帶著樓煩王與白羊王心動不已,隻要攻破任意一道防線,何愁來年資源不豐!
若能俘虜其中一個諸侯王……
梁王的重要性,由趙壅告知了他們。代王也就罷了,若是梁王,以漢太後和漢天子的喜愛,漢人必將拚儘國力去贖!
此時,單於使團恰好離去,隻留下領頭人趙壅,不知為何要停留一段時間。兩王是徹底不遮掩了,他們一合計,一咬牙,決心再派一千餘騎兵,擴大南下戰果。這已經是他們能支撐的最大數目,且是騎兵之中最為精銳的一部分。
匈奴兵力正式來到了三千。
故意放出消息的雲中郡守麵沉如水,站在高高的牆頭。
號角吹響,遠處的地平線掀起煙塵,煙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包裹住了孤軍奮戰的水頭村寨。一刻鐘,兩刻鐘……前所未有的瘋狂攻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瘋狂抵抗,剩餘的兩百青壯對千餘騎兵,竟是整整鏖戰了半個時辰,終於,指揮樓煩騎兵的貴族不耐煩了,下令離開雁門、偷偷在附近埋伏的白羊部落增援。
必須屠儘水頭寨,方能解大王的心頭恨!
“東胡”騎兵的所有有生力量,往水頭寨——武川縣的方向彙集。兵多勢大,水頭寨徹底被匈奴占領,誰知屠寨的想法到底沒有成功,依舊有五十餘隻漏網之魚,往武川縣的方向逃竄,求援。
獲得戰報的貴族徹底震驚了。
大匈奴竟是死了三百人!水頭寨寨民平均每死一人,殺敵二人,一旦有寨民被俘虜,他們無一不是想辦法自儘,連一個活口都找不到。
還有個病癆子,讓他的從屬記憶深刻,那人居然在被砍的同時,狂笑著邊吐血,邊用匕首反殺!
寧赴死,不為奴。
這就是絕望困境之下,漢人能夠發揮出來的潛力嗎,不知怎麼的,他油然而生一股恐懼。細絲一般的恐懼劃過心頭,貴族隨即嗤笑,漢人就是他們的狗,想騎就騎,想殺就殺,如果他剛才的想法被彆的貴族知道了,那他將會被整個草原視作恥辱!
惱羞成怒的氣憤,促使他用儘全力,擺出騎兵衝鋒的三角尖陣,連戰利品都顧不得搜刮了,一股腦往武川縣殺去。
一路所向披靡,無人阻攔,很快,通往雲中城的最後一道門戶——武川縣近在眼前。
貴族都已經看到那夯實的土牆,還有土牆之下奔逃的水頭寨寨民。土牆的防禦,遠不如石牆堅固,萬萬沒想到覬覦了數年的武川縣,如今竟成了盤中餐,他越發興奮,眼底燃燒著嗜血的光芒:“殺!”
“東胡”騎兵揮舞大旗,完全沒有一點防禦的意識。最為精銳的射雕者連搭箭都不屑了,他們把彎弓放在身後,俯身,夾緊馬腹。
近三千騎兵化作洪流,伴隨著馬蹄聲向前衝鋒。
沒有像樣的防禦,氣勢磅礴的衝鋒足夠吞噬一切。眼見衝在最前的騎兵斬下大刀,在他身前的土牆如同布帛一般撕裂,暴露出一道足夠馬匹通過的缺口,貴族簡直要哈哈大笑,下一秒,他的笑聲卡在了嗓子裡。
隻聽武川縣內,忽然響起了炸雷似的巨響。
巨響延綿不絕,伴隨一縷縷白煙,有什麼輕柔的東西,從高坡緩緩落下。
輕柔化為了凶猛,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如同地龍翻身,攜天地之力滾滾而來,飛揚的沙塵鑽過土牆缺口,土牆隨即轟然倒塌!
由鬆軟黃沙組成的高坡,被埋下的數百顆“黑家夥”徹底摧毀,自上而下化為黃沙,開始模糊匈奴騎兵的視線。與此同時,一方方厚木板從地底升起,利用機關術,包成半徑廣闊的一個圓,將三千騎兵圍在了裡邊。
是包圍,也是引導,墨家子弟率領數千武川縣百姓製成的作品,引導黃沙能夠更好地將來犯者掩埋。
以放棄一寨一縣為代價的奇謀就此生成,魏尚渾身鮮血,躲在遠遠的小山丘後,滿臉失神。
他仿佛看著一道神跡。
黃沙衝擊的速度太快了,三千騎兵來不及撤退,就陷入了黃土煙塵裡。更為可怖的是,四方延綿不絕的震動,徹底破壞了騎兵所掌握的平衡,緊接著,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大黃弩大顯神威,梁園八百騎兵身著重甲,手握陌刀,腳跨馬鐙,戴著隔絕黃沙的透明薄片,沉默地開始衝鋒。
哢嚓一聲,數百個頭顱落地。
重甲,乃輕騎的克星,這一切建立在目睹神跡的基礎上,匈奴騎兵已經提不起心思反抗了!
弩.箭從四麵八方射來,慘叫聲連同著嘶鳴聲,讓站在高處的韓信露出了笑容。
巨響、流沙不過是前奏,目的在於摧毀認知與精神,暗處的大黃弩錦上添花,而真正讓匈奴騎兵肉.體崩潰的是重甲突襲,與不受控的踩踏——流沙模糊了他們的視線,所有人慌不擇路的向外逃,可外層騎兵數量遠遠大於內層,一時間,鮮血四處噴濺,慘叫連綿不絕。
三角尖陣的威力之處,此時此刻,化為了白羊、樓煩兩部的催命符。
領頭貴族掉頭就逃,完全不敢多看一眼,他的心底唯有一個念頭,逃,逃的越遠越好!
這是天罰,是自然的偉力,不是人能夠對抗的,他血紅的眼睛盯著出路,恍惚間,圓木包圍圈隻剩下最後一點。
心間湧出狂喜,匈奴貴族想要高喊大單於保佑,下一刻,密密麻麻的步卒列陣,對準了所有潰兵。
步卒分為兩翼嚴陣以待,彭越冷冷一笑:“往哪逃?”
十麵埋伏,攻心之作,如今不過大材小用。
原木包圍圈的缺口,自然是設計好的,送給蠻夷的歸宿。從武川縣到草原,有數不儘的大禮送給他們,自始至終,他與韓信要的是全殲,不留一個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