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2 / 2)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明月傾 9035 字 10個月前

“那倒也不是,我光聽就知道那個董鳳舉不是什麼好東西,柳子嬋真私奔出去,也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罷了。”

蔡嫿聽了,微笑點頭。

“是了,她留在柳家,至少衣食無憂,嫡出的小姐,再嫁錯,錯不到哪去,她母親雖然給她壓力,但也會為她的終身考慮,以後也有嫁妝傍身。但跟了董鳳舉私奔出去,那真是攔腰斬斷,一無所有了。一旦滑落,就是跌入無儘的深淵,卿雲說淪落妓寮,真不是嚇人的。不然董鳳舉這樣拐騙良家婦女的行為,為什麼論律當流放呢,就是因為這樣被騙被毀掉一生的良家女子太多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卿雲的行為,於公於私,都是救人性命的事。”

“但能不能有第三條路呢。”淩霜皺著眉頭道。

“有啊,做尼姑。”蔡嫿笑道。

淩霜被氣笑了。

她煩躁地折下路邊的樹枝,在空中抽打著,烏雲騅感覺到她的情緒,用腦袋蹭著她的手,安慰她。

“我就是不忿,憑什麼女子的出路除了嫁個好人就是做尼姑,就算拋頭露麵做生意,也得嫁了人才行。憑什麼男人就有那麼多條路,家裡不行,自己可以讀書做事,闖出一番事業,要是柳子嬋也能闖出一番事業,她也不會因為一個男人承諾帶她走就神魂顛倒。”她向來一提到這些就異常執著:“我也知道你上次說的道理,世上還有人在挨餓受凍,我們衣食無憂,已經很好了,但同樣衣食無憂,男子就是多許多條路,同樣挨餓受凍,男子能做工,女子就隻能出賣身體,拋頭露麵也四處被人覬覦。同樣家境的兄妹,都有這樣的差彆,我就是覺得不公平……”

“是不公平,但怎麼辦呢?”蔡嫿輕聲細語反問她:“你是要過好自己的日子,還是要賠上一生,去跟這種不公平較勁呢?”

她能和淩霜做朋友也是有原因的,哪怕是嫻月,姐妹間也有許多差異。隻有她的話,能說得淩霜心服口服。

所以蔡嫿認真勸道:“你我都是看莊子的人,難道不知道這世道運轉,自有它的規律?以前女子不能經商,後來江南貿易鼎盛,靠男子已經不夠了,漸漸也有你母親那樣頂門立戶經商的大小姐了,世道總是在漸漸變好,但它不會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時機到了,不用你說,世道也會改變。時機沒到,你賠上自己的一生,去撞這麵石壁,也不過是雞蛋碰石頭罷了。所以我們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自己過得好一點罷了,在這點上,我倒是讚同你家嫻月的。”

淩霜被她說得無話可說,沉默了一下,忽然想起嫻月準備的禮物,連忙從懷裡掏出來給她。

“她還說了一大堆誇讚你的話呢,說你上次問她海棠花簪的事,她覺得海棠配不上你的格調,所以做了這支鈴蘭花簪給你,說鈴蘭又叫君影草,適合你。怕你覺得貴重不收,說是謝謝你戴出去幫我們鋪子宣傳了,估計新綢來了還要送衣服給你吧。”

蔡嫿頓時笑了。

“你家嫻月,是個有心的人,真是七竅玲瓏。”她笑著道:“你還不知道吧,君影草還有典故的,孔子說:‘芝蘭生於深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窮而改節’她是在勉勵我呢。”

“她是這樣的人,什麼事都能做得妥妥帖帖,就是太耗費心神了,身體一直不好。”淩霜皺著眉頭道。

“我記得我姑姑那還有鹿血膏的盒子,是當年姑父病重時吃的,說是最養身體的。不知道老太太那還有沒有,要是能問老太太要來一些給嫻月就好了。這東西在宮裡都是珍貴的,隻能供太後和官家,賞也隻賞勳貴老臣,還有每科的一甲進士三人,姑父當年是探花郎,官家賞了這個,他開始病時還不肯吃呢,想要留著給老太太養身體,老太太和姑姑商量著,騙著他吃了下去,可惜太晚了,沒救得回來。是上次理東西理出來的,姑姑一看那盒子就哭了,我才知道還有這段故事……”蔡嫿道。

她的姑姑,就是大房的婁大奶奶,婁家大爺年少探花郎,春風得意,可惜早夭了。蔡家門第其實是高的,隻是後來敗落了。仔細想想,婁大奶奶也是個可憐人,淩霜說女子隻有兩條路,娘家和夫家,她是兩條都靠不上。

“她倒是可憐人,怎麼不知道憐惜你,還這樣折騰你呢。”淩霜氣憤道。

兩人走在僻靜小路,蔡嫿還是看了一眼周圍,看沒人在附近,才無奈笑道:“她無依無靠,自然會把錢財看得重一點,和我又沒感情,也記恨我父親當年執意要她守節,所以對我不好,也是人之常情。在她看來,我已經是白吃白住,對我付出是有進無出,人性如此,長期付出沒有回報,肯定會越來越覺得對方麵目可憎的……”

“這就是你不肯跟我家親近的原因是吧。”淩霜徑直問道:“你怕搬到我家來,收了我家的東西,久了也生了齟齬是吧?我跟你說,我娘考慮事情可完全是另外一套哦,你看就連卿雲也學到了,她當時救柳子嬋,想的是就算一時沒有回報,日久天長,她總會醒悟。這就是長期做生意的方法,我上次跟我娘說要她認你做個乾女兒,她也動心了,說‘蔡嫿那孩子,確實是好孩子,大房實在目光短淺了些,就算現在花點錢和精力,隻要培養出來,彆誤了她一生的大事,難道她日後會沒有好處給你。做人哪能隻看眼前呢?’我說了,我娘隻嫌女兒少呢,依我看,不如挑個日子,你認了我娘做乾媽,以後我們四個人一起出去,什麼東西都是四份,又方便又熱鬨,不好嗎?”

蔡嫿頓時笑了,隻是不肯答應。

淩霜於是故意激她:“好啊,你是不是還是怕嫻月呢,怕一起出去她搶了風頭。大不了你不跟她呆一塊嘛,我在你旁邊,我常年胡亂打扮的,我來襯托你……”

蔡嫿也知道她是故意激將法,所以並不生氣,隻是淡淡笑道:“倒不是為這個,海棠有海棠的嬌豔,蘭花也有蘭花的風采嘛。”

“對對對,你自己都這麼說了,還有什麼顧慮呢。我選個日子,就讓你認乾娘……”

“不是這麼說的。”蔡嫿微微笑,見實在混不過去,隻得實說了:“你隻知道打扮好對說親重要,但我現在的衣著打扮,是和我的處境匹配的。要是真和你們一樣,人家也覺得我是一樣的人,到時候說起親來,我的嫁妝可沒有這麼多,不說什麼乾女兒親女兒,反成了我欺騙人家了。你看莊子,也知道順其自然的道理,是什麼人,就什麼樣子,何必勉強呢……”

“這話糊塗,我心中你就值得風風光光的樣子,就比如這支簪子,嫻月配得上寶石的海棠,你就配得上白玉的鈴蘭,人的處境難道是一成不變的,古今英雄,誰沒落難的時候,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難道他就配不上執掌三軍平定天下的榮耀?這東西好看,你喜歡,你有,你就配戴,管他們怎麼想呢?他們要是覺得受騙,也是因為他們笨,看不見你的人才,隻知道憑衣冠認人。”淩霜說著,不由分說把鈴蘭簪子給她戴上了。嫻月做首飾的巧心真是一絕,清透的白玉,雕成一朵朵小鈴蘭,下麵綴著細碎珠子。葉子青且嫩,隨著走動微微顫抖著,簡直是戴了一枝春光在鬢邊。

蔡嫿笑了。

“是呀,既然你這樣都認得出我的人才來,那真配得上我的人,荊釵布裙也能認出我來,我又何必裝飾呢?”

淩霜被她氣得直跳。

“你少給我繞圈子。人生得意須儘歡,你要是不喜歡也算了,偏偏你喜歡刺繡,喜歡打扮,喜歡嫻月一樣精致示人,咱們就按莊子的,順其自然。以後咱們鮮衣怒馬,風風光光的。什麼荊釵布裙,我是能和你朝夕相處,所以認得出來,花信宴走馬觀花,哪有機會讓人慢慢來認識你的品行?張敬程倒是口口聲聲喜歡荊釵布裙的女子,怎麼樣,還不是被嫻月玩弄於手掌之中。改天我帶你去看,可好笑了他。”

兩人一麵說,一麵走,眼看已經快到馬場邊緣,秦翊賀南禎他們這些王侯都隨扈去了,馬廄都空著,淩霜是準備趁人不在,把秦翊的烏雲騅還回去。蔡嫿不像她從小爬上爬下,哪都能去,送到這裡就停下來了。

“你去吧,我不能等你了,我還有些繡活要做呢,得先回去了。”蔡嫿道。

她也是忙裡偷閒來陪淩霜說說話,馬上就得回去。淩霜知道她看似溫柔,實則骨子裡自有自己一套安排,所以也不勉強,隻道:“回去路上小心點,彆撞上荀文綺那撥人了。”

蔡嫿答應了,剛要走,淩霜卻又叫住了她。

圍場的陽光明亮而慘淡,春日的青山下,穿著紅衫的女孩子像一團火焰一般,簡直可以灼燒人,她問蔡嫿:“對了,如果一萬個雞蛋一起撞牆,能把牆撞倒嗎?”

她還是計較她那個說不清道不明又遙不可及的“不公平”,蔡嫿不由得笑了。

“也許能撞倒,但哪去找一萬個雞蛋呢?”她像歎息般反問淩霜:“柳夫人和她家的妾室,願意一起做雞蛋嗎?柳夫人和你母親呢?你母親和你呢?世間親姐妹之間尚且不一條心,像你家這樣能商量的都太少。也許世間女子的悲劇,恰恰因為我們被分割開來,各自為戰,所以就算你是韓信,我是蕭何,也無法執掌三軍,平定這天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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