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他是能臣,本來是不襲爵的侯府子弟,但辦事實在是厲害,從黃河決堤治水時脫穎而出,查鹽又整肅了江南,官家倚重得很,如今京中趙夫人和雲姨在夫人中的不和,恰恰是因為官場上他的戶部,和賀雲章的捕雀處,互相製衡,是官家手下的兩大派係,也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淩霜常說“男子境遇再差,也還有路走,就是在外麵成就一番事業”,其實京中這麼多子弟裡,真正做到這點的,也隻有他和賀雲章了。
蔡嫿雖然學的是老莊,但對外麵的世界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然也不能和淩霜玩得那麼好,隨眾行了禮。就在一旁悄然觀察,垂著眼睛看他腰上的躞蹀帶,看得出確實是精明強乾的人,都說權勢正盛的人身上是有股氣的,相比賀雲章的鋒利如劍,他更像是禦前的儀仗,整個人像一柄長槍。他腰上佩戴的,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金魚袋了。
“知道錯就好,去吧。”他倒還算和藹,大概也是知道人本性難改,所以也不多教訓荀文綺,放她走了。荀文綺頓時如同逃出貓口的老鼠一般,帶著小跟班們飛快走了,也不去看她的雪獅子了。
蔡嫿仍在原地,她有心道一句謝,但又覺得有點不合適——倒像是又控訴他家的晚輩欺負人似的。
好在他也看出了這份尷尬,這樣權勢的臣子,不會察言觀色是不可能的。他是侯府的庶子,自然也見過人情冷暖的,對這處境寒微的晚輩也有幾分憐憫。況且輩分在這,男女大防也鬆懈些。
但越是這樣的地位,人越敏感,憐憫有時候也是一種傷害。
蔡嫿正遲疑怎麼退下去呢,卻聽見趙擎問道:“君影草?”
他是說她頭上的簪子呢。
讀過書的人,彼此是對得上暗號的,蔡嫿頓時笑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淩霜說她和嫻月一樣,喜歡首飾簪環,刺繡錦緞,其實她們都不是喜歡這些東西本身,而是喜歡它們身上承載的意象,嫻月愛畫,蔡嫿愛看書,香草花樹,蟲魚燕雀,在詩與畫中都是有它們獨特的意義的。
趙擎見她笑了,知道她懂自己的意思,頓時也笑了。
“你是讀過書的人,肯定是看得開的。”他對這女孩子的博學有點驚訝,但是讚賞的驚訝,道:“我看文綺剛才說白義從,你笑了,想必也是知道她說錯了的。就更不必為這些無意義的瑣事傷神了。”
不止他有些驚訝,蔡嫿也有點驚訝。她沒想到這人這麼厲害,一句話就點破了她和荀文綺之間的關係——與其說蔡嫿是在忍讓荀文綺,不如說是在俯視,人在麵對比自己蠢的人麵前,是會有這種高傲的。雖然有些自我安慰,但這也是她在京中生活許多年,仍然沒被壓垮的原因。
連淩霜也沒有全然看清這一點,淩霜雖然也看莊子,但婁家的女孩子,畢竟是婁二奶奶教出來的,個個都有一股勁在,就連最溫柔的卿雲,也自有一份傲骨,她們要是遇到荀文綺,哪怕一時鬥不過,也絕不會像蔡嫿這樣順其自然的。
但蔡嫿顧忌他畢竟是荀文綺的姑父,沒有和他多討論荀文綺的愚蠢,而是垂著眼睛道:“聽說黃金奴傷得嚴重,現在還好嗎?”
趙擎和那些終日悠閒的王侯子弟不同,並沒多少時間打馬球賽馬,黃金奴也不過是重臣的例行賞賜而已,聽到這話,他還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在蔡嫿麵前露出來,隻是道:“我想不礙事吧。”
蔡嫿聽他聲氣,就知道他並不知道黃金奴受傷的事,她問這一問也是為這個——黃金奴是趙擎的馬,她有意讓他知道黃金奴受了傷,也是為卿雲和柳夫人的事先在他這備個案。雖然大概率用不上,但如果真有對簿公堂那一天,他也會是這邊的助力。
但趙擎顯然以為她是喜歡馬的人,聯係到剛才荀文綺對她炫耀獅子馬,又嘲笑她家中沒有養馬的事。
“黃金奴適合女孩子騎,我日常用不上,常年養在馬場的,你要是想騎的話,隨時過來,隻說是……”他頓了一頓,才想起自己不知道這女孩子的名字。
蔡嫿輕聲道:“我姓蔡。”
女孩子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報給男子的,趙擎不由得笑了一笑。他原是十足的長輩姿態,因為這一笑,倒去了七成。
“就說是蔡家小姐就好了,我自會交代養馬奴的。”他笑著道。
一句話,就把和烏雲騅火炭頭同等價值的馬送了出來,他不常騎是真的,但常年養在獵場肯定是假的,趙家自有馬廄,養在外麵乾什麼?他是怕她不好上趙家去借馬,所以把黃金奴留在這貴族子弟都可以隨意出入的馬場,既然常年留在這,他自己不騎,子弟也不騎,其實等同於送給蔡嫿了。甚至體諒她家中無錢養馬,留在馬場,也許要為她配個養馬的女奴都不一定。
就因為這一場萍水相逢,送出一匹淩霜都沒有的馬,趙擎的權勢,真是讓人驚心。
蔡嫿留意不露出驚訝來,但也不能顯得自己全然不知道這份善意的價值,於是收斂神色,盈盈一拜,道:“多謝趙大人。”
“天不早了,我也該去獵場了,下次再見吧,蔡姑娘。”趙擎道,他倒是雷厲風行,蔡嫿這才看見不遠處他的仆人正牽著匹棗紅馬,那匹馬也神氣得很,想必是他早該去獵場,隻是和自己說話耽擱了。
彆過趙擎,蔡嫿還有點沒回過神來,淩霜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出來,驚訝道:“你怎麼還在這裡,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遇上點事,就沒回去了。”蔡嫿道。
“早知道我就早點出來和你說話了,我在裡麵想找黃金奴,看看它的傷怎麼樣了,找來找去沒找到,不會趙家知道卿雲和柳家的事,把它當證據收起來了吧。”
“不會的,二奶奶不是說給柳夫人一天時間嗎?柳夫人現在在獵場裡,晚上就該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