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2 / 2)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明月傾 12225 字 11個月前

在雲家她也不盛妝,挽著慵妝髻,臉邊散著碎發,眼睛有點迷茫,落日這種景色,總讓人覺得時光匆匆,什麼都留不住。

“她還是把鋪子給了卿雲。”不知道過了多久,雲夫人才聽見她輕聲說。

婁家在京城的鋪子有五個,兩個是糧油雜貨的,一個綢緞衣料,一個胭脂水粉,一個是首飾簪環,帶賣著寶石,嫻月有個衣料鋪子,卿雲的是糧油,淩霜不愛管這些,那個胭脂鋪子也都是嫻月在幫忙照看。都是小打小鬨,真正貴重還是婁二奶奶帶上京的寶石,因為這緣故,首飾鋪子一直是婁二奶奶自己在照看。

但嫻月喜歡弄這個,是人人都知道的。之前鋪子和寶石金銀料裹在一起,主要是婁二奶奶在管,有什麼時新花樣,都和嫻月商量。如今婁二奶奶把寶石這些都自己在弄,鋪子裡隻剩下時新首飾,要談定什麼貴重寶石或者做鳳冠這些,都是跟婁二奶奶去談了,顯然是要把鋪子給她們了。

卿雲的親事一談,嫻月就隱約有了預感,婁家鋪子雖多,但在京城裡,最賺錢的就這個,卿雲嫁去趙家,陪嫁幾個鋪子,給她壯膽,也是常事。

但婁二奶奶全程也沒問過她一句,也沒打過招呼,就這樣決定了。

雲夫人七竅玲瓏,如何不知道她這些天的失意,聽見她這樣說,就輕聲勸道:“你有時候想要什麼,還是得自己說。”

“我知道。”嫻月輕聲說。

她如何不會自己說?前途無量的小張大人,她訓他像馴馬,軟硬兼施,把個小張大人弄得服服帖帖。她對天下人都敢主動要求,除了對自己母親。也許是知道她不會給,所以乾脆不問,保留一點餘地,不去麵對那赤裸裸的真相。

婁二奶奶這種聰明人,難道看不出她想要那鋪子?過去這些年,她想出了多少漂亮簪子,多少巧心,把綢緞衣料鋪子給她時也說了,“正好嫻月喜歡這些東西”,怎麼到了首飾上,忽然就不懂了呢?

人心越細想,越無趣,偏偏她是喜歡細想的性格,難免覺得索然無味,連帶著對花信宴也厭倦起來,教會張敬程又如何,自己母親最喜歡的都不是自己,又何必指望外人能一生一世呢。人心如水,也許跟淩霜去做尼姑也不錯。

也隻有雲夫人了,明明是長輩,卻還能聽她說這個,否則一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回過來了。天下人人講孝道,父母給的東西,怎麼還能挑三揀四呢?

雲夫人的與眾不同,就在這裡,她見嫻月失落,也沉默許久,看著夕陽,過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以前在家做女兒時,也有很多不開心的時候。”

嫻月當然知道她肯定不開心,她母親是繼室,身世比原配矮一大截,雲家又有許多年長子女在,雲夫人在雲家,也有許多不快樂的日子。況且她母親賢良得出了名,說是對原配子女比對自己還好,雲夫人原本有個親妹妹,那陣子京中有小兒咳流行,雲家幾個孩子都得了,她母親日夜照顧原配的幼子,她的妹妹竟然因此夭折。和嫻月不同,這又是另一種無法與人言說的痛楚了——在大義上,她母親顯然更得世人讚賞,所以她連爭也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但小小的女孩子,在深宅大院裡生活,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依靠,把彆人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還重,她又去依靠誰呢。

嫻月隻當她要用辛酸往事來安慰自己,沒想到雲夫人話鋒一轉,笑道:“這話說出來,淩霜一定罵我。但女孩子說不好也好,至少還有一搏的機會,家裡再差,也仍然有轉機。”

她是說女孩子還可以嫁人了。

嫻月也想起淩霜來,無奈笑道:“她一定說,‘柳子嬋也是這樣想的,才奮不顧身要私奔呢。’”

雲夫人也笑了:“誰說去私奔了,因為這人生的第二次機會重要,更要慎重,不是要寄托在男人身上,而是建一個自己的家。在那個家裡,你就是女主人,連你母親也不過是來做客的,又何必執著於她最喜歡的孩子是不是你呢?”

她看嫻月若有所思,這才坦誠勸道:“你現在感覺索然無味,質疑這一切的意義,包括花信宴,因為你太想要立刻就出結果。但世事玄妙,就好像你學簪子,是為了你的鋪子,現在鋪子沒有了,你就覺得做簪子也沒了趣味。但在這過程中,你學會了許多東西,無論走到哪裡,你都是會做簪子的婁嫻月,這不也是意義嗎?”

“世道艱難,女孩子尤其難,因為能由你控製的部分太少,就如同花信宴,看起來熱熱鬨鬨,其實真看下來,合適的男子鳳毛麟角,各有種種不如意。但也不能因此就頹廢下去,人生就是這樣,越難越要往前走。你看男人在官場闖蕩,幾起幾落也是尋常事。我都沒有每天唉聲歎氣,你這樣年輕,怎麼能這麼容易灰心呢?”

嫻月其實極聰明,有城府,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反而沒有淩霜那種一往無前的銳氣了,甚至有時候會對世事都厭惡起來。

“我隻是看不到往前走還有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前麵有什麼呢?”雲夫人反問她:“如果都是你知道的東西,不是太無趣了嗎?你能預見的好,再好也有限,也許前麵藏著你都想不到的好呢?我十五六歲時,也非常痛苦,我父親想把我拿來聯姻,我母親也順從他,還整天對著我抹淚來勸我犧牲。我那年的花信宴,我反反複複在想死,有次海棠宴,我中途實在憋悶得受不了,跑到山澗下,站在水邊,想著要不要往下跳,這是最慘的時候了吧?我就在那天遇見我丈夫。所以人生有些事未必要現在有答案,用道家的話說,禍福相依,跌到穀底才能往上爬,你感覺找不到意義,也許是那個意義還沒浮出來。”

嫻月被她說得沉默不語起來,抬起眼睛看著落日,不知想到什麼,忽然自嘲地笑道:“要是我是淩霜,倒也好了……”

雲夫人知道她是說什麼。

要是她是淩霜,不喜歡這一切,不想贏,就隻想無法無天自由自在,把花信宴的一切都看作泥塵,那也好了。

偏偏她是婁嫻月。

她愛錦衣華服,愛珠寶和綢緞,愛煊煊赫赫花團錦簇,她就喜歡春花秋月,喜歡玩弄人心,讓人為她神魂顛倒。她是最狡猾也最嬌氣的那隻小狐狸,天生做不成清心寡欲布衣蔬食的尼姑,貪戀這三丈紅塵。她心氣高,眼光絕,所以才會因為這不如意而鬱鬱寡歡。

“乾嘛要做淩霜呢。”雲夫人笑道:“人生百年,匆匆一趟,這世上的人造出這麼多華美衣裳,寶石珍奇,想出這麼多新奇花樣,紅塵遊戲,不好好玩玩不太可惜了嗎?你該把這花信宴當成一場好玩的遊戲,儘情投入,輸贏都無悔。我看你不是覺得無趣,是已經把現有的東西玩膩了,知道怎麼樣才能有趣,卻不敢。”

她一語點破嫻月的心結,嫻月無奈笑起來,用扇子擋住了臉。

“誰說我不敢了?”

雲夫人倒也不拆穿她,隻道:“你知道浣花是什麼意思嗎?”

嫻月頓時來了興趣:“什麼意思?”

“我第一次遇到明煦,就是在水邊。我覺得活著沒意思,他卻問我下過水沒有。我說沒有。他說,你連水都沒下過,怎麼能說活著沒意思呢?”

已故的安遠侯爺,在她口中,叫做明煦。夕陽照在她臉上,她半眯著眼睛,仿佛眼前真有那麼一個賀明煦,這樣刁鑽,明明遇見的是要尋死的少女,卻偏要天馬行空,問她下過水沒有。

“然後呢?”

“然後我就真脫掉鞋襪,扶著他的手,在池邊的淺水裡走了一圈。”雲夫人道。

嫻月萬萬想不到故事會走向這方向,問道:“為什麼你要下水呢?”

“因為我從來沒下過呀。”雲夫人道:“你下過水就知道了。”

嫻月皺起眉頭,她向來聰明,卻有點聽不懂這故事,不明白雲夫人和她丈夫當年的機鋒,想了一會兒,疑惑地問道:“下水是什麼感覺?”

雲夫人笑了起來。

“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我說了你也無法知道。這世上有些事,你不試試,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彆人怎麼形容,也形容不出來。就好像我十五歲那年明白的道理,隻要活著,往前走,這時候還有千千萬萬我沒有嘗試過的事,春光年年有,等你五十歲再回頭看,仍然會記得十五歲第一次在水裡走過的感覺。”

她打完這個啞謎,也不再多說,隻再坐了一會兒,就笑著離開了。

她走之後,嫻月又坐了很久,雲夫人的扇子沒拿,仍然放在凳子上。

偏偏扇子上是梧桐。

天漸漸黑下來了。今天是晴天,晚間風暖,吹得海棠落了一地的花。雲夫人的院子裡有條引水過來的小溪,兩岸都是春草,她忽然站起身,朝那條溪流走了過去。

水很淺,春草卻深,暮色把一切都籠罩了,嫻月在溪邊站了站,忽然彎下腰來,脫掉了鞋子。她穿的是非常精致的鳳頭鞋,很窄,鞋幫用的是緞子,繡著精巧的纏枝蓮。

她從來體弱,從來對萬事萬物隻是看著,因為太聰明,所以光看著就懂了許多的道理。

但今天她下了水。

水流和緩,水中鋪著細沙,春水原來是這種觸感,像一塊軟玉,水流親吻著她的腳心,她扶著岸邊的桃花樹,在水中走了一走。流水還有點涼,浸過她的腳踝,那觸感像獵場山中的晚風,難以忘懷。

“小姐,雲夫人燉了驅寒的茶,讓我給你送來……”桃染過來,看見這一幕,頓時愣了。

但她的小姐隻是朝她伸出了手,讓她拉自己上來。

“小姐你……”

“我試過了,確實不喜歡。”嫻月淡淡道:“但我試過了。”

十六年來,這是桃染第一次聽不懂自家小姐的話。

但嫻月也沒有跟她解釋的意思。

“咱們回去換鞋子吧。”她道:“對了,你去叫紅燕過來,我要做一支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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