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老太君今年的壽宴,可算熱鬨了。
其實不是大壽,六十九而已,往年就是大壽也沒這麼熱鬨過。婁家說敗落,其實算不上敗落,畢竟還有人在,三房在京中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又和馮家聯姻。比崔家那種已經等於絕了嗣的還是好上很多。但比那些風頭正勁的世家又差遠了,彆說趙家姚家,連跟在趙夫人身邊的那幾家都比不上了。
要不是二房回京,婁家隻怕還翻不了身。滿京的人,最開始還都覺得二房的官也不高,婁二奶奶是個商家女,又生了一堆女兒,以為翻不出什麼大浪來。誰知道婁家二房的女兒個個厲害,卿雲二十四番花信風還沒過半,直接奪得魁首,摘下京中王孫中數一數二的趙景,是連心高氣傲的荀文綺也不得不驚訝的,不然也不會有後來什麼李璟的事了。
如今風頭最勁卻是婁嫻月,卿雲一定下親來,嫻月就成了婁家最出色的那個,雖然婁二奶奶忙著張羅卿雲的親事,但嫻月自己也靠相貌闖出一片天來。名聲也還過硬,雖然不少人背地裡竊竊私語,但其實是沒做一件出格的事的。所以也給了那些少爺們說服父母的機會,家裡寬鬆點的,像趙修這樣的,早已經按捺不住衝鋒在前了。
因為這緣故,今年婁家的地位扶搖直上,婁老太君壽宴還有半個月呢,許多從來關係平平的人家,帖子就遞到了婁家來,誰不想和未來的侯夫人娘家攀交情呢?婁老太君也是個愛熱鬨心氣高的,也就順勢而為,大辦特辦了一場。連著三天流水席,大開婁府的正門,大宴賓客,收拾整個婁府預備招待親戚故舊,正院擺了上百桌,內院又有三十桌,招待的是真正親密的貴客。其實多半是衝著婁家二房來的,也有三房原來的交情,畢竟玉珠碧珠也不差,又有馮府的舅家。但相比卿雲未來侯府嫡夫人的風頭,就差遠了,何況還有嫻月在呢。
一早上淩霜就笑道:“這可真是賣杏花了。”
她也看出嫻月最近神色淡淡的,有意湊趣,逗一逗她,沒想到嫻月深夜從雲家回來後,忽然心情好了不少,本來正在梳頭,聽到就笑:“娘今天正得意呢,你彆討打。”
她終於願意提婁二奶奶了,也算進步。
婁二奶奶今天也確實得意,她知道婁老太君辦這壽宴明麵上是為了過壽誕,實際上是為了卿雲。這些往年生日都隻是問候幾句送個壽禮,今年卻一個個都親自到來的京中“貴客”,也大多都是衝著卿雲來的。畢竟未來的侯府夫人,能早些結交自然更好,除了秦賀這種根基深厚百年不動的世家,其餘沒有不示好的,連風頭正勁的姚家夫人也早早到了。
這樣熱鬨的時候,反而最容易顯出治家的水平來,尤其內宅,接待夫人小姐們最要小心,坐哪裡,如何招待,上什麼茶和點心,主人家如何安排閒聊打牌,都是學問,稍微怠慢了點,也都不說,隻記在心裡,等到回了家,和家人和熟識的夫人說,傳來傳去,誰都知道某某家裡治家不嚴謹,仆人懶眉耷眼,點心和茶都懶怠換不說,自己心裡也沒成算,上不得高台盤,辦個壽宴,家裡就亂成一鍋粥了,把客人全怠慢了。
因為這緣故,婁三奶奶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來辦這個壽宴,二房的事她不管,婁老太君那邊,她是收拾得齊齊整整的,上百桌的食單,早半個月就出來了,其中有些臘豬熏鵝這些,都是找婁府熟識的掌櫃,直接從農戶拿裡采買的,婁家莊子不多,出產沒什麼,一應肉食過數,都得往外麵買,這樣費用就大了。要是以前,她一定興興頭頭的,但今年因為卿雲的事,她辦得咬牙切齒,辦好了是給二房受用,辦不好又是她當家出的岔子。在她看來這已經是大大的吃虧了。
但她沒想到婁二奶奶還要得寸進尺。
婁二奶奶在壽宴前幾天,找了個早上請安的日子道:“媳婦有個事要求老太君。”
“什麼事?”
“從回京來,咱們家就住在落梅閣。說句不怕三妹妹惱的話,落梅閣雖好,樣樣妥帖,就是太小了。幾個女孩子都隻能傍著老太君住著,我一直在想,要是府裡能騰個地方出來,安置咱們這一大家子就好了。”她見婁三奶奶臉上堆上笑容,顯然是要說出無數騰不出地方的理由來,卻直接沒讓婁三奶奶說話,繼續道:“可巧,那天我和隔壁陳郎中家的夫人喝茶,說起來她家裡人口多,也要騰個房子,正滿京城找房子呢。我想想,這可不是瞌睡送枕頭嗎?就把她家的房子盤了下來,隻看她什麼時候找好房子搬走。她上個月底搬的家,我已經讓人去收拾了,如今一切都停當了,隻求老太太應允,咱們在北院開個小門,把東西都搬過去,也不用另外辦酒,就借老太太的壽宴一起辦了。這不是雙喜臨門嗎?一則咱們二房能住得寬敞些,二則辦什麼事也方便,遠的不說,就說這次壽宴,我那院子裡也能備些酒席,招待太太小姐們。老太太你看,怎麼樣?”
彆說婁三奶奶,就是婁老太君,都沒想到她這樣悄無聲息就在隔壁盤下了一個院子,眼看著要搬家了,才來通知,說是求婁老太君應允,其實也是先斬後奏,有恃無恐。如今二房這樣厲害,婁老太君哪有不應允的呢?
果然婁老太君見婁三奶奶焦急地想要說話,直接抬手阻止了她。
“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就搬過去吧,橫豎跟在咱們自家是一樣的,不過多道門罷了。”
“那是自然。”婁二奶奶笑眯眯行了個禮:“謝謝老太君體諒了。”
婁二奶奶心中想笑,正如她教女兒的道理,馮婉華一輩子想不明白這事:從來內宅鬥來鬥去,是最沒出息的事,真正決定勝負的事,都不在內宅。就比如這次,婁老太君之所以對她言聽計從,不是她那一番話說得巧妙,也不是她手腕高超,真正起作用的隻有一句話。
她說到搬家的好處,說“遠的不說,就說這次壽宴”,其實要說的恰恰是遠的。卿雲的婚事說近不近,辦嫁妝要半年,在挑個好日子,最疼愛的女兒,在膝下又要承歡些日子,最快也要到明年了。但說來說去,難道讓她從老太太的暖閣出嫁嗎?還是落梅閣?為了這件大事,二房自己買個院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再往大了說,二房和三房,地位的逆轉,也恰恰在趙家上門提親的那一刻。
內宅再鬥,再處心積慮,勝負仍然在內宅之外,就好像姚夫人再行事顛倒,兒子再沒家教,仍然不妨礙她們母子都是花信宴上的新貴,因為姚大人如今炙手可熱。雲夫人在外麵的謠言在難聽,改變不了她要是來拜壽,婁老太君都要親自出門迎接,奉為上賓,隻因為安遠侯是世襲罔替的侯府,她是不動如山的侯府嫡夫人。
這是馮婉華永遠理解不了的事,甚至就算二房的人此刻全部消失,趙家也仍然不會選擇和她家玉珠碧珠結親,甚至三房的地位還不如現在,因為失去了一個侯府夫人的侄女。什麼燕窩鮑魚住哪裡小暖閣大院子,都不過是一點蠅頭小利,真正決定勝負的戰場,永遠在內宅之外。
婁二奶奶這些天可確實是誌得意滿,原來人身上發生一件好事,是這樣的,最開始自然是喜出望外,高興得不得了。但隨著日子過去,好事的後勁漸漸顯出來,也隨著彆人的羨慕和奉承越發確定了,這事確實發生了,而且安安穩穩地推進,那感覺就像喝了好酒,後勁是慢悠悠上來的,微醺的陶醉感,那種滋味,比最開始得到消息時還要好。
等到壽宴一開始,各家夫人小姐都陸續到來,外麵男客自不必說,裡麵女客三十來桌,倒有一半多是衝著二房來的。中午開宴後,婁家擺了戲酒,外麵一台戲,是給男客看的滿床笏,裡頭就是夫人小姐愛看的團圓會。婁二奶奶又在自家院子裡招待起親密客人,像趙夫人自不必說,連素日奉承她的那些夫人,也都坐到二房的院子裡去了。個個都是京城中有頭有臉的夫人,連婁三奶奶也不得不過來招呼著。
夫人們在這邊,卿雲卻在婁老太君跟前待著。婁老太君其實這些年也沉寂了,用她的話說,叫“你們大爺沒了後,我這心也淡了,一應宴席,我都隻當應個景罷了,京中人隻當我不在了罷了”。婁家的衰落,她這個當家人是最清楚的,躲起來也有免得自取其辱的意思,不然世態炎涼,遇上了大家麵上都不好看,心裡也難受。
這壽宴一辦,她也算重回了這樣的場合,年輕的女客不說,同輩夫人也來了不少,都在收拾出來的暖閣裡和婁老太君說話打牌,十分熱鬨。
本來崔老太君是不來的,她按道理該來,畢竟婁老太君實際上比她長幾歲,又是有交情的,同輩人拜壽,更顯得情誼重。但崔家的賀禮早早送來了,婁家也派了轎子去接了,崔老太君遲遲不來,讓人帶回話來,說是體諒婁二奶奶和卿雲招待不過來。
婁二奶奶聽了,心中欣慰,還教卿雲:“這才是大家子出來的格局呢。知道來賀壽的人多,我們招待不過來,她輩分高,萬一有什麼禮數疏忽的地方,我們於心不忍,她老人家也傷麵子。老太君當年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大爺歿了之後連親戚家都不怎麼去了。咱們請她,是敬重,她也體諒咱們,是老人家的格局。”
卿雲聽了便皺眉頭:“哪有這樣的話?”
她骨子裡像婁二爺,有股耿介在,這些規矩彎彎繞她也懂,但不會像婁二奶奶一樣借著崔老太君的台階就給自己下了,崔老太君的體諒說白了就一句話,婁家現在也是新貴了,有的是有利用價值要常來往的新家族要結交,崔家這樣日落西山,也就不過來耽誤她們的功夫了。
崔老太君體諒她們,卿雲卻不能借著她的體諒就這麼算了,人和人交往就這樣,互相體諒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