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天一夜沒睡,也是暴躁得很,罵完人後,雖然知道自己話重了,但也懶得挽回了。索性拂袖而去,卻聽見嫻月在背後道:“娘說得對,但我有句話想問問娘。”
她神色異常平靜,婁二奶奶本來帶著怒氣,回頭看見她,都有點心虛。
“什麼話,你說!”
“要是賀雲章送來的是卿雲的藥,娘也會拿去下套嗎?”
“你!”婁二奶奶剛想發怒,嫻月卻沒有等她的回答。
“我累了。”她平靜道:“娘也請回吧,要處罰我,也等我病好了再說吧。”
黃娘子見勢不好,再說下去隻怕真要傷感情了,連忙招呼丫鬟媳婦們,簇擁著把婁二奶奶勸走了。嫻月房中一時間靜下來,桃染又氣得哭起來,見她們走了,上去發脾氣地把門狠狠關上了。
“小姐,咱們走吧。”她生氣地對嫻月道:“咱們去雲夫人那,好過在這受氣!”
“急什麼呢。”嫻月反而淡然得很:“你沒聽娘的話,就差直說我是柳子嬋那樣的蠢貨了,我還出去,成了什麼了,私奔嗎?賀雲章成了什麼了,誘騙閨閣小姐?”
“小姐不是那樣人,賀大人也不是!”桃染倒看得清:“明明是夫人,自己對小姐不好,被賀大人襯托出來了,她自己惱羞
成怒了,還要編排賀大人!她說賀大人下套?_[(,賀大人至少是為了保住小姐的藥,她當時回來,說的什麼,就算是寧馨丸,那也是雲夫人送小姐養身體的,她不幫小姐找藥,反而把彆人送小姐的藥都糟蹋掉,哪有這樣當親娘的。還說大不了賠小姐一盒寧馨丸,聽聽,這是什麼話,怎麼大小姐病的時候,她滿世界找藥,小姐病,她就這樣,心偏到胳肢窩去了……”
“好了,彆說了,你是真想挨她的打了。”嫻月病得有氣無力的,臉色蒼白,多說了點話就疲倦得很,又躺下來了。
“我就說!”桃染賭氣道,但卻沒再說,而是扶著嫻月躺下來了,忙著照料她,給她把簾子放下來,又把漱盂高幾之類的放在床邊,自己也爬上床道:“我陪著小姐睡一會兒,我身上暖和,小姐挨著我,睡得安穩些。”
嫻月隻眯著眼睛“唔”了一聲,並不說話。
桃染見她躺了一會兒,呼吸仍然又輕又淺,眉頭也皺著,知道她是精神不濟,睡不著,道:“小姐難受,我陪小姐說會話吧。”
“說什麼?”嫻月懶洋洋道。
“要說的可多了,小姐昨晚是不在,不然可有得笑話看了,三奶奶真是笑死我了,馮朝恩怎麼樣,當朝四品大員呢,屁滾尿流地過來還藥,三奶奶還嘴硬呢,沒想到她哥哥全招了,老祖宗也氣死了,親戚這樣丟人,不知道回頭怎麼整治三奶奶呢,說是管家的鑰匙已經收回去了,婁三奶奶心氣也全散了,人都木木的。也是該的,誰讓她要偷小姐的藥來著……”
她也是身體好,精神好,累了一夜,還不困,還能笑嘻嘻給嫻月講笑話。
“可惜小姐當時不在,看不見,全給二奶奶賺了,多威風啊,三奶奶人蔫了不說,馮朝恩還給她賠禮呢,左一個‘二奶奶’又一個‘大家親戚’,就想她幫著說好話。連老祖宗都低頭了,這樣風光,不是賀大人看我們小姐麵子?她還好意思罵賀大人和小姐呢……”
“我看你的腿是真不想要了。”嫻月把眼睛睜了睜,道。
“我才不怕,橫豎有小姐護著我呢。”桃染道。
其實她這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也是知道嫻月愛聽。她知道自家小姐雖然體弱,確實最愛熱鬨,愛風光,最喜鮮妍明媚,錦繡繁華的,偏偏生了這個身體,錯過多少熱鬨。
“小姐快養好身體,等大好了,吃了那個回春丸,一發把病根去了,以後多少熱鬨多少風光,想想我都替小姐開心呢……”桃染嘴甜得很。
“誰知道靈不靈驗呢。”嫻月淡淡道。
越是在乎,越要顯得不在乎,都說她心思重,也確實是重,不然也不會走到今天。
“對了。賀大人究竟寫了什麼,把馮朝恩嚇成那樣,剛才夫人在,我都沒看到……”桃染又想起來:“真神氣啊,怪不得三小姐說想考科舉,要做官呢,做大官真是好啊,一句話,彆人就連夜屁滾尿流來謝罪……”
嫻月懶得理她,道:“匣子不是在那,你自己看去。”
桃染立刻翻身爬起來,打
開那藥匣子,把丸藥連同包著的厚油紙拿出來看。紙倒尋常,雖然是宮裡的紋樣,傳說中能治先天不足,病入膏肓也救得回來的回春丸,也不過三兩重,輕輕地放在手中。
但真正嚇退馮朝恩的,還是那油紙封上寫著的字。
“還是賀大人厲害,寫個騎縫的字,又蓋了印泥,馮朝恩拆都不敢拆了。”桃染笑著,把那字對著光道:“我來看看,寫的什麼,‘婁四小姐親啟,賀雲章敬上’。對了,一說四小姐,就都知道是按族中來排了,除了小姐你還有誰呢,蓋的這印是什麼,賀仲卿印,這是賀大人的私印嗎?下麵是什麼。”
嫻月懶洋洋躺著,唇邊勾起一個笑容來。
都知道她好風光,愛熱鬨,喜榮華,她也確實是,而且絲毫不吝嗇於承認。這有什麼,她就是要做連城錦,哪怕是短暫的一生,也要鮮花錦簇,烈火烹油。
哪裡隻是淩霜喜歡呢,就連她,觸摸到這巨大的權力,哪怕隻是窺到一角,也心神馳蕩。
“那是捕雀處的官印。捕雀處的印泥是仿的漢朝的武都紫泥,叫做朱砂泥,滿朝的文書都用蠟封,隻有捕雀處仍用印泥,所以一見到朱砂泥就知道是捕雀處的文書,還起了個外號叫催命符。”她躺在枕上,有氣無力地告訴桃染。
一方官印,一字不提,就能嚇得馮朝恩連夜屁滾尿流地把這藥丸送回來,因為這是捕雀處的賀雲章送她婁嫻月的東西,不管是什麼,隻能由她婁嫻月來親啟。
娘說賀雲章用計,說賀雲章存的是什麼心思,她以為婁嫻月會忌憚賀雲章的城府。
但那天在芍藥宴,賀雲章說他知道嫻月的心機,讓她在他麵前不必隱藏。詩經上寫男女情意,投之以瓊琚,報之以木瓜。他眼中的婁嫻月,從來不是毫無心機的溫婉小姐,那她眼中的賀雲章,又何曾是心慈手軟的溫潤書生呢?
她知曉他的城府,見識過他的狠辣,甚至讚賞他的決絕,欣賞他的權力。她喜歡的賀雲章,也從來不是什麼溫良恭儉的迂腐書生,而是翻雲覆雨的當朝權臣,能平靜地說出“抄了馮家的家”這種讓人膽寒的話的賀大人。
早在那副寒江獨釣圖麵前,她就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她。如戲中所唱,正是良辰美景天注定,錦繡良緣地造成,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婁二奶奶影射他們有私情,警告嫻月自重,她不相信嫻月什麼都沒給出,賀雲章就真對她這樣用情。
但嫻月自己清楚,就像她知道,賀雲章也一定在想著她,就像此刻她想著賀雲章一樣。
三月二十九日,午後吉時,在整個婁府都因為昨晚的風波而在睡覺的時候,當朝太傅親自做媒,官媒做保,三媒六聘齊備,聘禮抬了九十九抬,隊伍如同流水一般,張燈結彩,大半個南城都轟動。各色珍寶,凡京中所有、宮中所有、天下所有,樣樣齊備,隻有一斛珍珠略遜些,據說是因為今年風卷五湖,湖水珠出產比去年晚了半個月的緣故。
滿城震動,都在傳這轟動的消息——禦前近臣,心腹中的心腹,被稱為天子門生的探花郎,捕雀處掌實權的賀雲章賀大人,向城南婁家提親,求娶婁家二房的二小姐,婁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