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南禎有點訝異,但他向來不拘小節,既然卿雲都不在乎了,他自然也懶得管這些繁文縟節,隻是道:“雲夫人離這不遠的,不怕走漏消息。”
“我知道。”卿雲淡淡道:“我現在已經這樣了,還怕什麼走漏消息。”
賀南禎隻得送她回去,叫了兩個小廝在前,用大燈籠照路,他自己在前麵引路,月香攙著卿雲,留個小廝殿後。
“這地方叫做鸚哥嶺,本來內院外院應該有高牆分開的,但景家沒錢,又摳搜,就隻做了道矮籬。”賀南禎還安慰卿雲:“不獨你,彆人也有走錯的。”
“小姐是被人害的。”月香不平地道:“多半是荀郡主,我看那個引路的嬤嬤,很有宮中的樣子……”
“沒有證據,不要憑空指認彆人。”卿雲皺著眉教她。
月香隻得抿著嘴不說話了。
卿雲跟在賀南禎身後,來的時候心急如焚,不覺得,這時候才覺察出草木深來,這季節百花都落了,山中反而有一種不過人高的灌木,枝條修長,從頭到尾掛滿鈴鐺似的小白花,發出馨香的氣味。賀南禎走在前,替她擋開攔路的枝條
,讓她過去?[(,抬手一拂,那香味簡直如同一陣風似的,細碎的花都落下來,像下了一陣雨,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是山茉莉。”賀南禎告訴她:“我以前跟我父親去打獵,滿山都是這個。”
“怪不得書上說,芝蘭生於深穀,不與世俗同流,也不以無人而不芳,所以以蘭花的品德來比君子。”卿雲伸手接了一捧花,淡淡道:“今日見了,才知道說得貼切。”
賀南禎也是學問好的人,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了官家還在問。自然聽得懂她是在誇自己,不愧是世家女子的典範,連道謝也這樣委婉。
夜色漸濃,好在還有月光,溫柔和煦地照下來,燈籠的光也夠用了。賀南禎一手提燈籠,一手用劍隔開樹木枝條,在前麵給她引路。遇見難走的地方,就停一下,擋住讓她過去。
兩人都異常安靜,隻是偶爾說一句“小心這裡”“多謝”。月香跟在後麵,明明應該慌亂的,卻也覺得心漸漸靜下來,仿佛不管前麵是什麼,跟在賀侯爺後麵,就沒有可畏懼的。
至於賀南禎帶她們走的不是來時的大路,而是一條小路這點,她們根本也沒有任何的懷疑了。
都說花信年華最好,容貌好,正青春。其實也是責任最大的時候,明明才剛剛長成少女,就要守衛自己一生最重要的名聲,像看守皇家寶庫的侍衛,經不起一點點損失。一步踏錯,就擔上毀掉自己一生的風險。說是花信宴要看王孫,但又要防著他們,沒人可以相信,人人都可能是敵人。
但賀南禎不是。
卿雲放心地跟在他後麵走,人人都誇她,人人都說她討人喜歡,老太妃,婁老太君……但她在賀南禎身上的信任,是超過所有人的,要認真說的話,跟家人很像。
哪怕是剛和她吵過架的嫻月,也遠比一百個老太妃值得信任。這無關他們的相處如何,隻關乎對方是誰。
但賀南禎可比嫻月愛開玩笑多了。
他帶著卿雲繞過一片小樹林,就進了舉行宴會的院落,遠遠看見燈火,笑道:“送君千裡終有一彆。”
“賀侯爺不送佛送到西了?”卿雲難得也接了他的玩笑,實在是讓人敬佩,這樣的窘境,遭遇這樣的無妄之災,能心情平穩的都是少數人,她反而還能開玩笑,真是寶石一樣的人,越是困境,越現出她堅韌的品性來。
賀南禎也笑道:“其實今日我不該管的。”
卿雲不解地看著他,她向來在不懂的事前也異常平靜,讓人也跟著沉靜下來。
但賀南禎還是要開玩笑。
“該讓賀雲章來的。”他笑著道:“賀大人雖然打架不厲害的,威風是在的,應該能保得住這些人不亂傳。”
卿雲不知道他和賀雲章的過節,自然也不知道賀侯爺這半分玩笑半分認真地誇賀雲章有多難得。
她隻是平靜地笑了。
“怕什麼,就讓他們去傳吧。今天在場的,和以後會聽信謠言的,都不是我欣賞的君子,傳開了也算好事。”
賀南禎
有點驚訝,他沒想到他這點驚訝也能惹惱卿雲。
婁家的女孩子,向來是有點傲氣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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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隻準王孫們挑女子,不準女子挑男子?”卿雲問他道:“因為今日的事而誤解我,那是他們的損失,不是我的。是他們錯過了我,不是我錯過了她們。如果這世道容不下我,那也是世道太濁,不容我濯纓,是世道可惜了,不是我。”
這話換了任何一個人來講都顯得傲慢,偏偏她是最完美的婁卿雲。她還真有底氣來說這個,若是花信宴結束她沒有定親,是花信宴的失敗,也不是她的。
要做君子的人,恰恰是最固執的人,如果你連自己心中的都堅守不了,談何君子。當自己信奉的東西和主流產生衝突的,要做的從來不是唯唯諾諾自認有罪,隻要問心無愧,錯的就是他們所有人。要有勇氣捍衛自己的觀點,這才是君子所為。
敢於與世人皆知的黑暗作對,是勇氣。但要與世人都認同的流俗作對,更是一場艱苦的戰鬥。可惜她到今天才明白這道理,怪不得嫻月之前對自己那麼失望。
該讓蔡嫿聽見的,道家雖好,卻總是早早退場。儒家雖迂,卻總堅持到最後。怪不得論語常讓弟子辯論,因為許多東西是辯出來的,如果淩霜現在在這裡,那場爭論也許會有新的結果。
然而,儘管如此,流言還是迅速地傳了出去。婁二奶奶聽到風聲,就來問卿雲,月香是頂不住的,當即跪下來認了錯,全招了。
婁二奶奶倒不算十分焦心,隻是道:“也料到有這麼一出了。晚上老太妃還跟我示好來著,讓我幫她看牌,果然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卿雲當然沒說之前幫蔡嫿出頭的事,婁二奶奶儘管熱心,到底親疏有彆,萬一這事有什麼嚴重後果,以常理度之,也難免對蔡嫿有些不滿。
倒是月香說出了對荀文綺的猜測,婁二奶奶聽了,很是上心。還安慰卿雲道:“彆擔心,事情做出來,就有痕跡,咱們慢慢查,不怕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對了,那小丫鬟怎麼說?她跟著那嬤嬤走了一路,難道就沒記住些特征麵目?”
“阿荊也說是嬤嬤過來找她,說是蔡嫿小姐出事了,她跟著匆匆走,就沒注意到什麼。”月香答道。
婁二奶奶隻“唔”了一聲,沒說話,像在思考什麼。過了一陣才道:“咱們也不著急,橫豎有老太妃呢,隻要她出來撐腰,流言算得了什麼呢。我也知道文郡主撐腰,扳不倒荀文綺,但昨日那樣的場景,是人都知道你被算計了,夫人們都看得清,倒也不怕,咱們慢慢來,好飯不怕晚……”
但她沒想到,年輕人的步調,是容不下她慢慢來的。
楝花宴作為收尾的宴席,也是連著三天,雖然並沒什麼好玩的。第二天是遊園,踏青都已經錯了時節了,倒是夫人們好雅興,還去采了烏飯樹葉,煮了烏飯。
卿雲其實沒在夫人這受多少委屈,主要的冷嘲熱諷,都是小姐們裡來的,而其中又以荀文綺為最,她倒聰明,不和卿雲正麵對質,隻陰陽怪氣說些“有的小姐
平日裡裝得正經,其實專愛往男人堆裡鑽”,吃個枇杷也說:“從來好樹出好果,根子上不正,再怎麼裝也沒用,商家女就是不行,就是扮成端莊小姐,也遲早要露餡的。”
卿雲倒平常,倒是蔡嫿難得硬氣,狠狠回了她兩句,又被她含沙射影說了些話,卿雲聽著,隱約猜到她們似乎私下還有過節,隻是不知道來由,似乎和蔡嫿的姻緣還有關。因為荀文綺又在指桑罵槐說什麼“攀高枝”“處心積慮”之類。
好在兩人互相扶持著,也就渡過去了。晚上回家前,卿雲還安慰蔡嫿:“姐姐回去早點睡覺,凡事彆往心裡去,明日聽說還要上山呢。”
“你也是,好好睡覺。”
第三天確實要上山,因為景家的園子附近有座望月寺,據說近來頗為靈驗。夫人們本來就信這個,聽說有寺廟,哪有不去的,寺廟裡的僧人當然也喜歡,知道香火費一定少不了,有格外好佛的,或是許下重塑金身,或是認下燈油花費的,都是大宗花費,哪有不樂意的,所以景家早早包下寺廟,將僧人全部清了出去,隻留下年老的主持等人,也都留在後院,不得出來,隻預備上了年紀的老太君召見之類的。
連著兩日冷清,景家也有點不好意思,有心熱鬨一番。於是將男客都聚在山下遊園聯詩,騎射馬球,夫人小姐們則是在半山的花苑遊玩,用過早茶後,略歇一歇,就要乘轎子上山了。
這天荀文綺自然也是一樣,找到機會就惹卿雲,一會兒說“今日好機會,有些人隻怕高興壞了”一會兒借著罵跟班的機會道:“你又不急著穿花拂柳去私會,在這慌什麼”,正得意時,卻聽見有人道:“幾日不見,花信宴竟然是這副模樣了,私會都可以公開說了,我也算開了眼了。”
眾人都想不到,嫻月今日會出現。都知道她病了一場,荀文綺更是私下直接宣揚她快病死了,說“沒福氣的人,處心積慮算計來,也要看看自己的命承受不承受得住”。
但嫻月就是承受住了。
賀雲章的名號,哪怕是閨中女子也有所耳聞,都知道是禦前近臣,也知道是當年及第的探花郎,雖然從來不來花信宴,但要是定親,也是極好的選擇。
何況小姐們各自在家,也聽過自己父母議論這樁婚事,知道有多豔慕。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這婚事要是能順利結成,整個婁家都要雞犬升天了。
所以這次所有人看嫻月的目光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