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菩薩(2 / 2)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明月傾 14716 字 10個月前

賀閻王也有怕的東西了。

命運玄妙,愛憎惡,恨彆離,求不得,如是種種,從來不以人力為轉移。而他從來不是被運氣偏愛的那一個。因為這緣故,他也從來不信運氣。

除了這一次。

幾乎隻需要跪官家的賀雲章,從來傲氣冷漠的探花郎,這次也認了輸。

“我跟菩薩開玩笑的。”他這樣說道。

桃染驚訝地看著向來傲慢的賀大人就這樣撩起袍子,跪了下去。

探花郎的手,用來擬聖旨勾紅殺伐決斷自然是合適的,原來也可以用來合十。向來淡漠的聲音,原來也可以這樣平靜地禱告。

佛前海燈昏黃,照在他鼻梁上,他閉著眼睛,跪在旁邊的嫻月偏頭看見他神色虔誠,也不由得一愣。

“求菩薩保佑婁家二小姐,諸事順遂,身體康健,萬事平安。”他這樣告訴菩薩:“若有不順,一切橫逆災難,疾病痛苦,請加諸我一人之身。賀雲章敬上。”

桃染心中震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姐。

嫻月是極少哭的人,就算此刻流下眼淚來,也飛快地用手指擦去了,穩了一下聲音,還硬聲道:“這下好了,變成兩個病秧子好了。”

桃染沒想到她這時候還說得出怪話來,連桃染自己都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自然也沒法上去勸解。卻聽見賀大人不但不生氣,還坦然地道:“欽天監青玉真人說過,我一生福祿無邊,拿些出來,和菩薩抵了,大概還是夠的。況且……”

“況且什麼?”嫻月立刻瞪他。

賀雲章笑了。

他半跪在蒲團上,伸手扶嫻月起來,明明比嫻月高一截,看她的眼神,卻溫柔得像是往上看一般。

“況且我的嫻月,才不是什麼病秧子。”他這樣說道。

桃染聽得直掉眼淚,卻看見自家小姐還罵他道:“剛說了牆頭馬上呢,偏這時候還這樣說,誰是你家的?”

但她罵歸罵,卻仍然傲慢地把手交了出去,雖然礽用手帕托著,驕矜得很。

賀雲

章握住她的手,一手虛托著她的手肘,將她攙了起來。笑道:“既然長輩有話說,自然是我的錯,做了登徒浪子,敗壞了小姐的名聲。”

嫻月白他一眼,沒說什麼。

賀雲章卻問:“小姐覺得四月十九如何?”

“什麼如何?”嫻月本能地反應道。桃染也一頭霧水,然後主仆二人都反應了過來。

三書六禮中,請期遠在納吉納征之後,怪不得探花郎自稱登徒浪子,向來守禮的他,今天卻親自向嫻月問期了。

嫻月說井底引銀瓶,說人家說她牆頭馬上,淫奔無恥,固然是賭氣。但賀大人卻聽不下去了。

他連個病秧子都說嫻月不是,何況那些難聽的話呢。

桃染心中歡騰,依她來看,就是越早越好,免得夜長夢多,反正三小姐如今不在,家裡也待不下去了,二奶奶處處偏心,還不如嫁了,橫豎賀大人一片真心,又有那封信在手上,也許比家裡還舒服得多。

但自家小姐臉上的神色,卻不像是要答應的樣子。

嫻月正沉吟,外麵阿珠卻匆匆報道:“二奶奶來了。”

“還不走。”嫻月朝賀雲章道:“真要唱牆頭馬上不成。”

賀雲章隻是好脾氣地笑了,真就像被驚散鴛鴦一樣匆匆走了,行禮仍然是漂亮的,等出了門,正遇上婁二奶奶,仍然行了個子侄禮,婁二奶奶正帶著一眾夫人過來看嫻月,夫人們當著賀雲章的麵,大氣不敢出。等她走了,都連忙打趣婁二奶奶,說“還是二奶奶有福氣,哪時候見過賀大人行子侄禮啊,恐怕官家麵前都沒這麼恭敬呢”,也有說“到底是探花郎,這人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平時都沒機會細看,托二奶奶的福了”。

左一句稱讚右一句恭維,把婁二奶奶吹得上了天,就連和嫻月之前置氣的事也拋之腦後了,見了嫻月,道:“你又沒大好,非趕過來乾什麼,山上風大,早些回去是好。不然下午起了風,坐在轎子裡都是要著涼的。”

嫻月倒也平心靜氣,淡淡道:“我聽說姐姐昨晚遇到點事,怎麼好好的花信宴上,會出現包藏禍心的人,還扮成宮裡嬤嬤的樣子,這些內宅爭鬥的臟手段,也用到這來了。所以我就過來看看罷了……”

她話說得重,景家夫人剛好也在,有點聽不起了,連忙賠笑道:“誰說不是呢,都是我疏於防範了。好在太妃娘娘已經知道了,正讓人嚴查呢,楝花宴可是花信宴的收尾,凡事都講究個善始善終,有人不想好,就彆怪娘娘雷厲風行了。”

旁邊的夫人也連忙打圓場道:“幸好也是卿雲遇到,換了彆的女孩子,哪能這樣不慌不忙的?連外麵的王孫們都說,卿雲當時不卑不亢,處理得極好呢,可見是二奶奶教養得好。”

“是呀,卿雲的為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就算有人害她,也不過是徒勞罷了。真金不怕火煉,我家穎兒要不是早訂了親,我都要來求親了。”也有人附和道。其餘夫人也紛紛讚同,一派祥和。

嫻月要等的就是這一番話,她不比卿雲,不講什麼以德

服人,公道自在人心,她就是要逼著她們親口把這些話說了。雖然背過身去可能仍然該傳閒話傳閒話,該議論卿雲就議論卿雲,但至少明麵上都得認慫。

婁二奶奶見她這樣,也知道她是為了卿雲好,隻是母女倆從上次的衝突後還僵著,隻得提醒道:“看著天晴,其實雲也起來了,再等等隻怕起風呢。”

知道了。”嫻月淡淡叫道:“桃染,進去收拾東西吧。各位伯母,恕我不能奉陪了,景家伯母,我要先告辭了……”

“哪裡的話。”各位夫人都一轉之前對她的態度,熱情得很。見她轉身進去,還感慨道:“到底嫻月最像二奶奶,生得真是好,麵龐就不說了,單這身段,實在纖細風流,跟畫上的美人似的。”

婁二奶奶也見多了前倨後恭,被誇得陶陶然。

桃染這邊心中卻還掛念著四月十九的事,一麵帶著阿珠收拾東西,指揮她:“凡小姐待過的地方,都要收揀一遍,隻怕落下東西。等收好了,全部點一遍,帶了幾條帕子,什麼手鐲,什麼釵環,扇子墜子這些,都要有數,你先自己點一遍,再來叫我,要是我點的時候發現你漏了東西沒發現,你隻等著我吧。”

她教訓完阿珠,見嫻月仍然坐在躺椅上,用扇子擋著臉,似睡非睡的樣子,知道她也在想賀雲章說的那個日期,蹲下來趴在嫻月身邊貼耳勸道:“小姐,其實我覺得賀大人那提議挺好的,要不就嫁了,也好給小姐衝衝喜,回春丸既是賀大人送的,就帶去賀家吃,也是好的。”

“你是怕我回春丸吃不好,被人悔婚,不如先嫁了,一經售出,概不退換是吧。”嫻月懶洋洋地道。

桃染頓時笑了。

“瞧小姐說的,賀大人哪是會在乎這些的人呀。”桃染捶了一下她的手,道:“小姐就愛說這些冤枉話,賀大人在菩薩麵前怎麼說的來著,我聽著都心軟,小姐還這麼鐵石心腸的。”

“你什麼時候不心軟?”嫻月反問道。

“我不管。反正賀大人比張大人好多了。”桃染賭氣道:“賀大人一片真心,小姐整天欺負他,人家還不氣不惱的,還對小姐笑呢……”

“誰剛動心時不是這樣。”嫻月偏說反話:“等天長日久,我常年病著,臉也黃了,人也弱了,整日使小性,冤枉他,你看他怎麼樣呢……”

“要真有那一天,賀大人也一定會對小姐一往情深。他喜歡的不是小姐的容貌,而是小姐這個人,小姐病了,醜了,他都不會嫌棄的。不然他也不會把那封信都交給小姐了。這樣剖心剖肺,小姐還疑他呢。小姐想想,自從認識小姐後,他心裡還有過彆人不曾,哪次不是小姐一有什麼事,他天遠地遠都要趕來……”

桃染越說越急,臉色漲紅,滿臉委屈。

“瞧你,還委屈上了。”嫻月放下扇子來逗她,笑著氣她:“不是要哭了吧,這麼大人了,為了賀大人哭啊?”

“我替賀大人委屈!”桃染賭氣道,把臉彆去一邊了。

嫻月仍然隻是笑。

“他當

然心裡沒有彆人了,他沒有父母,賀令書也不在了,文郡主一心隻為了荀文綺,又是個老糊塗,官家說是寵臣,用起他來,水裡火裡,也沒有手軟過。他又從來沒有朋友,沒有親黨,又從來沒有喜歡過人。不像趙景他們花慣了的,自然不知道正常相處應該是怎樣的,我怎麼欺負他,他都覺得是應該的,還對我笑眯眯的,就是捅他一刀,還當我是不小心的呢……”

“那小姐還常冤枉他。”桃染急道:“你知道賀大人不喜歡,偏說死,還連說幾次,跟捅了他一刀有什麼區彆。”

“是啊,跟捅他一刀有什麼區彆呢……”嫻月不知道在想什麼,輕聲道。

桃染本來還想再勸,那邊阿珠整理好了東西,怯怯地過來叫“桃染姐姐”,桃染就出去了,剩下嫻月一個人在房裡。

嫻月仍然躺了一下,懶洋洋地搖著扇子,忽然站起了身來,走到裡間的小佛堂去了。

觀音菩薩仍然安坐在佛龕中,眉目低垂,人世間的一切事,哪怕是幽微到連最親近的人都無法說出來的心思,她都清楚,她都明白。

嫻月拈了香插在爐中,又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她也是從來不信佛的人,因為命運對她也不曾公平過。

但畢竟最後賠給她一個賀雲章。

“菩薩,今日我們在你麵前說的所有話,都請忘了吧。”她也垂著眼睛,輕聲禱告道。看著香案帷子下擺繡著的天女散花,自己也覺得有點荒誕,但仍然認真道:“就讓我們各歸各碼,各自承擔各自的疾病苦難吧。”

賀大人就算有通天的福祿,潑天的富貴,也終有用儘的一天,她早早接受自己的命運,治得好,治不好,她都能坦然接受。

何況賀大人自己也未必安穩呢,顴骨上的“斜紅”,雖然不會留疤,當時也是見了血的。

官家許他的權勢,也要他出生入死來拿。

要是淩霜在這,一定要笑她了,跳出來指著她笑:“好啊,好你個嫻月,整日隻笑彆人沒出息,笑彆人是男子附庸,你今日也終於失了腳了,你好意思的……”

外麵在連聲催了,嫻月想到淩霜那上不得高台盤的猴子樣,不由得會心一笑。

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賀大人是沒拜過佛的人,不知道是要這樣磕下頭去,將雙手掌心朝上,才是佛家的大禮。表示是徹頭徹尾的膺服,對菩薩如此,對命運也如此。

“請菩薩保佑賀大人,平安順遂,長命百歲。”暗無一人的小佛堂裡,說了一天冤枉話的婁嫻月,也終於說出一句對賀大人溫柔的話來。

她從來多病,因為多病所以格外嬌氣,格外怕痛,格外惜命。她以為她的愛就是她做珍珠,她做連城錦,對方做她的惜花人。

她從來猜不到,有一天,她也竟然能說出這句話來。

暗無一人的小佛堂裡,高傲的婁嫻月,這樣禱告著,對著她不信的命運,和她不信的菩薩。她不是才高八鬥的探花郎,說不出蓮花般辭句,她也沒有六十年的榮華富貴可以做抵押,她隻有這生來單薄的麵相,和生來單薄的身體。

但她說:“若賀大人有一切危險,也請讓我分擔吧,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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