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婁二奶奶聽了就道:“哪裡就值得這樣高興呢,聘禮好,嫁妝也不能差,自古高門難進,總不能讓人議論咱們家是賣女兒的。”
“哪裡的話。”黃媽媽連忙拍馬屁道:“滿京城誰不知道二奶奶是賀大人的丈母娘,討好還來不及呢,誰還敢說什麼呢。況且二奶奶也不會虧待咱們小姐,嫁妝上一定是門當戶對的。”
賀雲章的那些聘禮,彆說婁二奶奶,就是柳子琴荀文綺這些小姐們中家境極好的都做不到有來有回,除非宗室郡主還差不多,黃媽媽也是撿婁二奶奶愛聽的說罷了。
但她們倆一來一回,真正的主角嫻月卻隻是平靜坐著,一句話也不說。
婁二奶奶無法,隻得道:“你們都出去吧,留我跟嫻月說話。”
眾人於是紛紛退下,黃娘子雖然擔心,也隻得下去,桃染有些猶豫,叫“小姐”,又看了一眼婁二奶奶,嫻月隻道“你下去就是”。
桃染隻得道:
“我就在外麵,小姐有事就叫我。”
她臨走還不忘把婁二奶奶看一眼,看這樣子,簡直是把婁二奶奶當成後娘了,隻怕她對自家小姐不利。
婁二奶奶自己也因為那日酒後的失態有些後悔,倒不是真覺得自己偏心,主要是覺得行那一禮沒必要,到底不吉祥,嫻月身體不好,更忌諱這個。
也因為這緣故,她今日才軟下態度,等人走了,才淡淡道:“雖然你和我鬥氣,有句話做娘的也不得不勸你,咱們自己家鬨,是自己的事,隻不要讓彆人知道就好了。你年輕,不知道深淺,一心隻覺得賀雲章好。但無論如何好,都彆讓他知道你跟家裡的矛盾,男人好的時候固然濃情蜜意憐惜你,不好了,知道你沒有娘家做靠山,反而更加欺負你。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凡事留三分,不可全心信任。”
嫻月聽了,便不言語,隻“唔”了一聲。
婁二奶奶知道她聽了進去,於是繼續勸道:“就比如趙景當初的事,你沒和他說過,這就很聰明。賀雲章畢竟是個男人,當時固然心疼你,事後難免有疑影,不是說賀雲章不好,這是人性,保不住的。你也聰明,不用我多說……”
她這真是母女間的私下密語了,都說女子嫁前母女要同睡一夜,除了離彆前多相處一會,也是有些話,隻適合夜深人靜,隻有母女兩個人的時候,才好教授,是最隱秘的經驗,連心腹丫鬟也不好聽得。
婁二奶奶也知道嫻月內心深處其實是依戀她的,要說為家裡付出,她一直是最積極的那個。不然此刻她也不會因為這點母女之間的密語而卸下防備,至少態度是軟化了不少。婁二奶奶心中有數,並不擔心她能一直冷臉下去。
“賀雲章這人,說好也好,說不好也有不好的地方,位高權重固然有位高權重的好處……”婁二奶奶頓了一頓,想起來這些天自己因為他受到的追捧和諂媚,也不禁有些臉紅,但還是嚴肅道:“他的權力,壓彆人容易,壓咱們家也是輕而易舉。那封信說是厲害,但也看在誰手裡罷了,真要鬨翻了,你就算拿著信,也沒處告去,誰敢接?就是接了,最終也要官家來裁奪,官家反正是偏袒他的。這些王侯人家,向來是惹不起的……”
“就像當初秦翊一樣對吧。”嫻月淡淡道。
她果然冰雪聰明,知道婁二奶奶的忌憚從何而來——當初淩霜走了,明擺著可以告秦翊一個拐騙民女,逼著他把淩霜的下落交出來,但薛女官一句“召京兆尹過來一趟”,一句話就說得婁二奶奶泄了氣,什麼叫高門第,什麼叫官大一級壓死人,也難怪她現在仍然心有餘悸。但留下陰影是一回事,被自家女兒點破,向來要強的婁二奶奶還是有點惱羞成怒。
“倒不隻是秦翊。”她立刻正色,擺出做娘的威嚴道:“這是人性,世人同理,你彆當我在危言聳聽……”
“也難怪娘擔心我。”嫻月平靜道:“自己家裡都看不起的人,讓外人知道了,自然是跟著作踐了。”
婁二奶奶還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這次壓根沒軟下心,神色不由得帶上
怒意,但不等她發怒,嫻月就看著她的眼睛問道:“娘說人性,我也知道的,人性說無利不起早。娘難得這樣耐心勸我,說了這一大番話,句句為我考慮。但這裡麵究竟有幾分為我好,又有幾分是因為老太妃又說了什麼呢?”
都說她愛說怪話,也喜歡刻薄人,但她還是第一次對自己的母親說出這種話來,也難怪婁二奶奶都忘了罵她,本能地回道:“你什麼意思!”
“老太妃說娘有本事,偷天換日,我都懂了,娘難道還不懂麼?”嫻月靠在床上,自嘲地笑道:“娘要讓我給卿雲騰地方,就直說,反正我也輕車熟路了。不管怎麼換,你總是賀大人的丈母娘,這有什麼不好說的,橫豎你我都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婁二奶奶這才明白她的意思,氣得渾身發抖,蹭地站起來,走到她床邊,像是要打她,到底忍住了。發怒叫道:“黃娘子,去把卿雲叫來!”
外麵也在偷聽,聽到裡麵吵成這樣頓時都湧進來了,丫鬟婆子們嚇得跪了一地,隻有黃娘子和黃媽媽老成點,敢勸,姐妹倆一個拉住了婁二奶奶,一個隔開了嫻月。黃媽媽勸道:“二奶奶息怒,小姐是病昏頭了,說胡話呢,我替她給二奶奶賠罪,替她給二奶奶磕頭。”黃娘子則是勸道:“夫人何苦和小姐較真,她也不是真心的……”
“你少在這和稀泥。”婁二奶奶氣得臉色發白,一迭聲道:“去叫卿雲,現在就去,叫她來,讓她聽聽她的好妹妹整日怎麼說她和我的!老太妃給我氣受還不夠,你也跟著來,卿雲哪裡對不住你了?你當雲夫人是真看重你呢?要不是為賀家跟那個什麼教坊司的破事,卿雲今天至於這樣?”
嫻月儘管牙尖嘴利,傷心還是傷心的,眼淚也在打轉了,但她咬緊了牙關,昂著頭,就是一顆眼淚不掉。
說話間其實前麵已經聽見了喧嘩,卿雲連忙趕了過來勸架,哪裡想到裡麵正說到她,反而把她卷進去了。她一進來,婁二奶奶見了,更加火上澆油。道:“你來得正好,還不站到你的好妹妹跟前去,人家話裡話外,含沙射影,就是說我偏心你,事事往你身上引呢,可惜你來晚了沒聽到……”
卿雲一聽這話頭,就知道兩人都開始誅心了,她向來平和中正,勸道:“娘怎麼這樣說話,有事就說事好了,何況嫻月還在病中,大家都退一步吧。”
婁二奶奶聽得眼中冒火,又舍不得罵她,隻聽見嫻月道:“本來也不關卿雲的事。娘是巴不得我和卿雲吵一架吧?”
“你吵得少了?”婁二奶奶反問。
她這句話一說,嫻月就知道她已經知道自己上次罵卿雲的事了,不由得又慘淡一笑。
“你也彆在這扮什麼委屈,卿雲忠厚,你欺負她,她不會說。不像你,沒事都在這找事。你也彆忙,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了,橫豎賀雲章已經提了親,你有了靠山,巴不得現在就嫁過去,他保護你一輩子。”婁二奶奶怒道:“我也知道你哪聽得進我的勸呢,你就等著賀雲章來撐腰呢,最好他抄了我們家,你風光大嫁過去,那才好呢,我這破廟,哪容得
下你這尊大佛……”
“娘的意思,是逼我走了?”嫻月反問道。
卿雲忙勸,哪裡還勸得住,黃媽媽上來拉住道:“二奶奶快不要說這話,讓人聽了笑話。萬一真傳揚得賀大人知道,如何是好……”
“你也不用拿賀雲章來壓我。”婁二奶奶連她一起罵:“我也不知道是我教女兒沒教好,還是你們挑唆的,閨閣小姐,句句話指望著男人了,自家父母全不在意,賀雲章這還是隻下了聘呢,要是花轎來抬,你怕是爹娘都不要,就爬上轎去了……”
她一句話把黃媽媽和嫻月全罵進去了,黃媽媽不敢反駁,連黃娘子也不敢勸,倒是桃染,初生牛犢不怕虎,見嫻月被氣得渾身發抖。她心急如焚,這種自家母親姨娘都隻敢低頭不敢說話的時候,她竟然敢接話道:“二奶奶罵小姐,小姐固然不敢反駁。但急的不是小姐,是賀大人,他先還問呢,說十九是好日子。小姐如今還病著,二奶奶要是覺得不該急的話,與其罵小姐,不如去罵賀大人。”
婁二奶奶本來就拿嫻月沒辦法,病歪歪的,打不好打,罵也不好罵狠了,正是沒處出氣的時候,聽到桃染這話,頓時眉毛倒豎。
“這是你們教出來的好女兒?好侄女?”她直接問到黃媽媽和黃娘子臉上,直接叫道:“好丫頭,我在這訓你小姐,你來跟我對嘴對舌的?來人,拿鞭子來,我倒要看看這個家,是誰說了算了。”
她管家也是有威風在的,黃家姊妹雖然疼桃染,這時候一概不敢勸。另一個負責上夜管家的林娘子見她動了真怒,隻得叫婆子們:“拖下去。”
婆子們真上來,兩邊挾住桃染,就要拖下去打,卿雲見了,連忙上來勸婁二奶奶:“娘,何苦鬨成這樣,桃染她們雖是丫鬟,是和我們姐妹一樣嬌生慣養的,從來重話都少聽,雖然一時說錯話,也是為了維護嫻月,不看嫻月麵子,也看黃娘子麵子……”
“你還勸,人家騎到你頭上了,你還做夢呢。”婁二奶奶怒氣衝衝道。
那邊林娘子和黃娘子素有嫌隙,見狀便道:“大小姐彆心軟了,桃染這丫頭也該教訓了。張家的,吳家的,還不拿鞭子來,彆當著小姐麵打,帶去外麵台階下……”
桃染也硬氣,一聲不吭,阿珠嚇得直哭,跪在地上叫“二奶奶饒命”,兩個婆子上來拖住桃染,一迭聲叫準備鞭子,趁機也擰了桃染兩下,桃染立刻還手,婆子們立刻見機按住她,要上繩子捆,拖出去,正亂成一團時,隻見嫻月直接從床上爬起來,她病得七倒八歪的,挽著個慵妝髻,頭發都是散在背後的,瘦得一張紙似的,倒還挺快,上去先給了婆子兩巴掌,雖然沒什麼力氣,但婆子們都是有頭有臉的,當眾挨打是丟人的,誰還敢動,嫻月穿的也是單薄的內衫,明明上氣不接下氣,卻站在桃染麵前,環視著滿房的婆子們,怒道:“誰還敢動她一下,日後隻等著我罷了!”
她雖然病弱,但心性向來是最狠的一個,這一下真把滿房的人都震住了。婁二奶奶指著她,氣得手發抖,正在:“你你你……”之際,婁二爺溜達
過來,從門口探出頭道:“凝玉……”
“一邊去!”婁二奶奶正生氣的時候,衝過去,連他一起罵道:“有你什麼事,彆來添亂。”
“可是,可是……”婁二爺可是了兩句,被婁二奶奶直接推了出去,連門也摔上。又轉頭教訓嫻月:“小姐好大的威風,是我要打桃染的,不是她們,你朝她們發什麼火,有火該朝著我來呀……”
母女倆其實也像極了,一樣護短,不然也不會下人都死心塌地跟著,連有錯也護。今日吵到這裡,與其說還是在吵偏心的事,不如說兩人都是在鬥狠了,誰也沒有退讓的心。
果然嫻月就出了殺手鐧。
“我當然不敢說娘,也不敢在這惹娘生氣了。”她直接朝阿珠道:“哭什麼,叫人備車馬,我們去雲夫人家住去,省得在這礙人的眼。”
“你去,你往日住得少了,也不用指著我作筏子,你願意住就住去,徹底搬過去才好呢。橫豎親娘哪有乾娘好呢,最好從她那嫁出去才好呢,賀家出,賀家進,說出去多風光體麵……”
“小姐不要鬥氣了。”黃媽媽立刻急了:“婚事就要辦了,哪有往外跑的道理,讓人聽見,看笑話,橫豎忍過這兩個月……”
“不準勸,讓她去!”婁二奶奶喝道。眾人一概不敢說話了,她還直接逼問嫻月道:“小姐既然硬氣,就該硬氣到底啊,怎麼還要乘我家的車馬,穿我家的衣裳,你橫豎以後也是賀家的人了……”
黃娘子見勢不妙,不得不勸,剛想開口,被婁二奶奶一個眼神瞪得不敢說話。擔憂地看向嫻月。
嫻月清瘦麵孔上不再是素日的蒼白,反而浮上一絲不詳的紅,咬緊了牙關,幾乎看得見額角的青筋。
“好。”
她隻說了這一句。直接轉身走到床邊,身形向裡,眾人隻當她要乾什麼,隻見她直接抓起素日自己積攢的那些珍珠玉石釵簪子,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小玩意,都放在紫檀小匣子裡,她抓起匣子,儘力往下一傾。
“你的東西,我都還給你。”她直接拔上頭上挽頭發的珠釵和玉梳子,身上的環佩,手腕的手鐲,耳環,戒指,她全部取下來,摔在地上,解開衣帶,黃娘子眾人見勢不妙,連忙上去阻攔,她已經解開外衫,摔給婁二奶奶,還要脫內衫,丫鬟婆子一擁而上,好容易拉住了,迭聲叫“小姐”,嫻月青筋暴起,因為怒又引發了哮喘,整個人都有些呼吸不過來了,桃染急得道:“放開我們小姐……”在外麵團團轉,隻是擠不進去。
“你讓她脫!”婁二奶奶盛怒之下,也沒發現她已經被氣得發病,還在怒道:“她要學哪吒,就讓她學,隻可惜我十月懷胎生了小姐一場,流著血拚著命把小姐生了下來,不知道小姐怎麼還!”
“娘的意思,是嫻月還要把命還給你了!”帶著怒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眾人都聽得一愣,隻見緊閉的門口被推了一下,外麵的人隻見晃動,不見開門,索性抬起一腳,直接將雕花的門扇一腳踹開。
正午的陽光下,站在門口,風塵仆仆神色疲倦,眉目間卻神采飛揚,甚至帶著怒意的,不是離家出走的三小姐婁淩霜,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