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是冤家。
這種情況不止出現在佟國綱、鄂倫岱父子身上,也出現在趙申喬、趙鳳詔父子身上。趙鳳詔是次子,一貫在家和老子、長兄關係不諧。趙申喬喜歡長子溫和敦厚,哪怕前程或許沒有老二好,但讓老父放心。
沒指望你光宗耀祖,彆惹事也是維護家門!可想到老二趙鳳詔,趙申喬覺得自己頭頂為數不多的頭發,一把一把的往下掉。
趙鳳詔和噶禮眉來眼去,這件事趙申喬並不清楚,他外任多年,從知府做到巡撫。他在江南做巡撫的時候,趙鳳詔剛剛出仕。不比長兄,可以留在父親身邊照顧老父,趙鳳詔被扔到了山西一待就是近二十年。
所以趙申喬隻是知道兒子和同僚相處不錯,並不清楚他和噶禮之間的關係,究竟深到了一個什麼地步。畢竟,趙鳳詔從山西回京述職,寧可住在山西會館,都不願意回家。
是以,當皇上將趙申喬叫到養心殿的時候,趙申喬完全是一頭霧水。
“朕叫你來世問問都察院明年京察何時開始,還有戶部差事辦的不錯,從你開始至都察院小吏,有功者皆記檔。”皇帝如此說道。
等到君臣二人一問一答談好京察大計之後,胤禔狀若無意道:“朕記得山西知府趙鳳詔,是你的次子罷?這麼多年一直在山西,朕看他官聲不錯,吏部幾次考評他政績卓優。”
“回稟皇上,趙鳳詔正是臣之次子。”趙申喬聽皇上誇他兒子,多少也有些高興,還要板著臉做嚴肅狀:“鳳詔尚年輕,做事有疏漏之處,皇上過譽了。”
這年頭的風氣就是如此,老子是不能好好誇兒子的,誇孩子一句,得打擊他一千句才能找補回來。胤禔也是在康熙管製下生活十幾年的人,多少對這種父子關係有些了解,此刻也隻是心中暗笑。
“趙鳳詔在山西多年,當年曾經和皇考說,噶禮其人勤懇恭謹,在當地官聲甚好。你覺得呢?”
噶禮在山西的名聲……趙申喬眼前一花,開始發覺事情不妙,皇上這是要對先帝舊臣下手了?噶禮可是先帝表彰過、庇護過,一手提拔到兩江總督位置上的。
“噶禮、噶禮是先帝褒獎過的能臣乾吏,臣對他其實不太了解。”趙申喬額頭上隱約能看見汗漬,“趙鳳詔在山西時,臣在外地為官,父子同朝原本就該避諱……臣實是不知。”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趙卿就退下罷。”皇帝頃刻換了一副麵孔,雖然還是溫和,但卻帶著略微不悅,空氣裡那種君臣和睦的氣氛瞬間沒了。
可憐趙申喬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出宮的時候後背都被汗打濕了,他被家中下人扶上馬車,哆嗦著吩咐:“去、去把趙鳳詔叫回家!”
“弘晉今兒還好?”胤禔溜達到禦花園裡,天氣愈發冷了,他哈一口氣,就看見一團白霧出現在空氣裡,皇帝對全都說道:“看著他些,彆讓孩子嚇著了。”
全都揣著袖子:“奴才遵主子的旨意,一直讓小太監看顧弘晉阿哥,阿哥一切都好。有主子看著,弘晉阿哥必定文武雙全,學業有成。”
要說他們主子真是善心人了,對幾個侄子一直關愛有加,全都都覺得這段時間,皇上對皇侄們的關注要超過對正經的皇子們了。
他們主子臉色那麼糟糕,看見弘晉阿哥過來還是好言好語,所幸弘晉阿哥也是個懂事的孩子,沒有騙皇上,照實說趙鳳詔給阿哥們上課,對他們哥幾個都不錯,弘晉阿哥就從趙鳳詔那裡借了幾本書,南山集是他隨手拿的。
全都不知道全部內情,他隻看見了胤禔關心侄子,好言好語對待他們,卻沒看見胤禔那天有意將南山集扔在桌子上。弘晉進門行禮之後,抬頭就看見了眼前的南山集,這孩子差點癱在地上沒起來。
弘晉雖然得到了長兄弘昪的警告,拿走了他的書,雖然弘晉不太明白為什麼哥哥如此驚恐。此刻在皇上大爺這看見這本書,弘晉第一個念頭不是“皇上也讀這書”,而是“皇上知道了!”
其實到底知道什麼,他也不明白,他甚至不懂自己為什麼害怕。
胤禔一見就知道這孩子嚇著了,但還是懵懵懂懂的,他也無意嚇唬孩子。趕緊叫他起身,還叫人端來點心,他沒問怎麼回事,弘晉卻自己竹筒倒豆子將話說出來了。
這才印證了胤禔的想法,趙鳳詔和噶禮是真有聯係,關係密切,甚至噶禮這會還在托他看看廢太子的兒子們。至於南山集,隻是一個偶然。
不過此事也的確印證了胤禔的一個想法:廢太子在某種程度上還沒有被人忘記。或者說,很多人還在惦記他,其中未嘗沒有覺得廢太子一係是正統的親貴大臣。
不能這樣下去,將弘昪哥幾個隔離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要打擊如噶禮這樣的人,明確表明態度:朕繼位了,你們安生點!
隻是年終歲尾,現在慢慢收集證據,得等到來年再說了。
在百裡外的江南,曹寅正在江寧織造府裡,他對麵的客人還在喋喋不休:“妹夫,哎喲,妹丈,曹織造!你倒是說句話呀,如今那位爺擺明了讓我和老孫回京,可回京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曹妹夫,咱們幾十年的情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此人正是蘇州織造李煦,這會正拉著曹寅的袖子,嚷嚷著讓他給出個主意:“曹孫李三家可謂是同氣連啊,老妹丈,你可不能犯糊塗!”
曹寅攏了一下暖手的銅爐,端起茶碗道:“我也勸大舅子安生些,如今京城裡坐著的主子,我也算從小看他到大,那是個要臉的人。你若是乖乖聽話,他不會把事情做絕,他都弄了個延恩公,你怕什麼?”
“我……”
李煦恨恨地看了曹寅一眼,看的曹寅一笑,他們的確是知根知底,李煦當年和八貝勒眉來眼去,曹寅也知道。曹寅想著自己妻子和年紀尚小的兒子,李家這門親戚總得看顧一下,他歎道:“你讓我出主意,那我的主意就是,你學學孫文成!”
“孫文成懂個屁!”李煦大為不屑,“他就會唯唯諾諾,點頭哈腰,他能乾什麼?”
“他能保全家小太平!”曹寅也冷下了臉,“老孫再不濟,這幾年陸續可都將虧空補上了不少,我且不說,你呢?你這幾年都乾什麼了,咱們倆都清楚。你非要逼的皇上發狠,讓人抄你的家!”
李煦這會才認真起來,臉色有些蒼白,好一會才道:“不至於罷。說到底,說到底我也是先帝的奶兄弟,正經的先帝舊臣,兩朝老臣。”
“……”曹寅氣的不想說話,最後冷笑甩出一句:“既是君臣,亦是主奴,你心裡沒數嗎?”
李煦灰溜溜地離開了織造府,曹寅的夫人李氏從後堂出來,擔心道:“老爺,我那族兄的事情,若是不能管,老爺也不要都攬在身上。”
“唉,我知道。”曹寅歎口氣:“可是家裡這麼個情況,我已經這個歲數了,先帝也駕崩而去。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打定了主意換蘇州、杭州織造,我也就是幫兩個年輕織造把把關。如今正是結善緣的時候,我既要幫咱們家和新貴結下善緣,也不希望老親們犯糊塗!”
李氏夫人聞言也是歎氣,曹家有曹家的利益,李煦呢,又不比孫文成那麼聽得進勸,不知道他會怎麼樣?她喃喃自語,可彆犯糊塗,鬨出什麼事兒啊。
誰也沒想到,李煦連夜回到蘇州,輾轉反側之後,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決定賣一個從曹寅那裡知道的秘密:噶禮窩藏已故一等公長泰之子乾太!
這樣算是打破了和曹寅的某種默契,但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李煦一想到回京就頭皮發麻。他做夢都是回京就被清算,皇帝要那他祭旗的模樣。八貝勒能再次成為貝勒,可自己呢?難保八貝勒不會把自己給……
李煦半夜從書房驚醒,也沒有驚動下人,就自己摸黑起身,點燃蠟燭預備筆墨,開始寫密折了。謝天謝地,皇上還沒有停了他的密折直奏之權。
“奴才頓首再報,噶禮為人狡詐狠毒,若處分此人,尚需能臣乾吏不動聲色而擒之。”李煦落筆,將密折墨跡吹乾,預備放進密折匣子裡的時候,李煦猶豫了。
若是將這個東西送上去,那曹寅搞不好要被問責,畢竟他才是江寧織造,和噶禮抬頭不見低頭見……不過說不定曹寅早就告訴了皇上,要不然三織造,怎麼就他被留下,自己和孫文成都要被弄回京城!
我可不是孫文成那個憨貨,李煦小心的將密折收好,放入了匣子。
元起元年的冬至,祭天、祭宗廟的人變成了胤禔,他也和康熙一樣,要照著念“總理河山臣胤禔……”的祭文。大冷的天,還飄起了雪花,胤禔好容易完成了這一套流程,上了馬車趕緊喝了一大碗熱薑茶。
“主子,宮裡一切都安排好了,因先帝大喪,一切曲樂皆免。”
內務府副總管博敦跪在車廂裡稟告:“照舊例,先是乾清宮家宴,隻是今年是否還在寧壽宮辦小宴,尚需皇上下旨。還有太和殿賜宴還有正月十五在保和殿賜宴,過去先帝後宮連續三位皇後薨逝,請皇上示下,皇後娘娘受朝賀還是在養心殿?”
“今兒冬至,朕記得,世祖那會,宮裡也是要賜宴的。是吧?”元起皇帝擦擦手,身邊的太監趕緊將皇上外頭的大氅皮袍解下,冬日的帽子也摘下來放好。
博敦趕緊叩頭:“主子明鑒,因先帝時停了冬至宴,奴才們沒什麼準備!”
“朕就是這麼一說,明兒再下旨,明年開始,冬至的時候,朕要在乾清宮宴大學士、六部九卿和南書房大臣,以及翰林院朕點名的人。內命婦、外命婦也要去給皇後行禮,有些先帝時疏漏的東西,朕便是沒想到,你們也得幫朕想到,記著提一提。”
“朕提拔你做內務府副總管,是要栽培你,要明白。”
博敦叩頭:“主子恩典,奴才沒齒難忘。”
他家蘇魯必定是要大用的,聽說要外放織造,那可是頂頂的肥缺。博敦明白,等到蘇魯在外頭站穩了腳跟,自己這個內務府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這會一定要努力巴結,便是離了內務府,隻要皇上願意照拂,他們還是前途無量!
皇帝回宮,大格格蘇日格和大阿哥弘晗帶著弟妹來請安,胤禔挨個關心了孩子們,問了大孩子的功課、最近讀檔案的心得,問了小孩子讀書讀到哪了?拉弓能拉開幾次了?
“這一陣子,朕也忙,你們額娘又在園子裡養身體。今兒冬至,一會都去寧壽宮給太皇太後行禮,然後在寧壽宮用飯。”
“嗻,女兒/兒子遵旨。”
橫豎現下六宮無人,皇後住在養心殿,皇太後納蘭氏就暫且還住在延禧宮,這麼多年她住慣了的。若是讓她換個住處,皇太後寧可住到園子裡,也不想在宮裡換湯不換藥的住一下。
“委屈額娘了。”皇後溫溫柔柔說道:“媳婦回宮之後,前兒皇上還說,要不要將慈寧宮西邊的壽康宮修出來給皇額娘住。”
“可彆!”太後趕緊十分感動但是拒絕了兒子、兒媳婦的好意,“我就住延禧宮挺好的,你們有孝心我知道,等來年開春,咱們都去園子裡。宮裡怎麼住倒是無妨的。”
看來老太太這是喜歡上園子了,也是,誰不喜歡住園子裡呢?滿目翠色,住所寬敞,整個人喘氣都舒坦了。皇後就道:“額娘放心,皇上看您整個夏天、秋天在園子裡住的舒服,太皇太後前些日子思念先帝,後來心情也暢快不少,明年必定要早早奉您與太皇太後去園子。”
仁憲太皇太後是個苦命人,屬於典型的“本人什麼都沒做錯,卻依然要承擔後果”,誰讓她是蒙古格格呢。世祖要切斷蒙古人對滿洲事務發言的權力,要將八旗放在蒙古人之前,要打擊孝莊太後的發言權,小皇後就成了犧牲品。
大家都知道她的可憐、無辜,但換任何一個人在順治的位置上,都會那麼做。
不過或許是福禍相依,仁憲太皇太後這輩子先是有孝莊這個姑姑照拂,表哥順治雖然不喜歡她,但也從未苛待她,等到倆人都死了,康熙也儘職儘責的做了一個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