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田幸久是最早一波搶票的人,等他完成購票再看,巴黎愛樂音樂廳側廳的三千個座位的票已經售罄了,就連第二天的票也隻剩下些邊邊角角的位置。
“這麼搶手?”鬆田覺得這個售票速度有些奇怪,點開宣傳網頁,立刻跳出來的狗卷荊在巴賽上的大幅近照,占據整個頁麵。
鬆田:“……”
好的,他找到原因了。
退出來重新看曲目單,上半場的曲子都是巴賽的比賽曲目沒什麼好說的,倒是下半場,鬆田的目光鎖在了貝多芬奏鳴曲Op.110*上。
狗卷荊在賽後評論他也看過很多,技術上無可挑剔,音樂表達在眾多選手中也明顯突出,他能和巴黎愛樂樂團真正合奏,某種程度上已經足夠證明實力了,拿冠軍也無可厚非,所以最後抨擊的點無非就兩個,一是他的長相,過於出挑的相貌也成為樂評人雞蛋裡挑的骨頭,二則是他的選曲問題。
三次上場都是比賽選用曲目,雖然每首曲子都表現出他不同的特質,但過於淺顯的象征義(冬風、月光、水)還是讓部分評委覺得他在深刻的主題上表現力度不足,僅僅停留在技法的層麵。
鬆田聽過他的《月光奏鳴曲》並不認同,不過對於大部分普通聽眾來講,這似乎確實是個問題。
鬆田憤憤不平都沒有足夠反駁的證據。明明這也不隻是狗卷荊的問題,所有年輕的音樂家基本上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問題,哪怕是包括鬆田在內的一大批有經驗的指揮家。
比如10歲出道的孫蕊,從小就活躍在音樂界的她,在年歲漸長之後,類似的批評就開始接連不斷,最近一場演奏會更是被罵慘了,網絡上的差評鋪天蓋地,對於她的精湛技術隻有大部分隻是一句帶過,表達上的缺失、音樂性的不足被無限放大,看得鬆田都覺得刺目。
倒不是樂評人故意找茬,排除那些跟風和吸引眼球的,音樂界的真實就是這樣殘酷。必須要一場演奏比一場演奏有進步,有更多的亮點和想法,能接受失敗和批評,才能一步一步往上攀登。
停下來就會被打倒,沒有前進就是失敗。
哪怕是李斯特,年輕時候都有過相同的批評,以至於到現在,對於遠離古典音樂圈的普通人,對他的印象仍然是“炫技狂魔”。
鬆田盯著頁麵好一會兒,心裡的擔憂就冒了出來:希望他不是意氣用事才好。
在圈子裡混久了就知道,不看樂評人的評論不行,把他們完全放在心上也不可以。
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鬆田等到了演奏會那天,坐上了聽眾席。他左右觀察了一下,發現這次演奏會的規模比他想象中還要大,攝像機和錄音設備已經準備就緒,工作人員不斷穿梭在他們這些陸陸續續入座的聽眾間,顯然另有安排。
鬆田買的位置在第十二排,靠後,但位置能清晰看到演奏者的手部和踏板動作,他已經很滿意了。等他再次確定節目單沒有更改,抬頭發現大佬們入場了。
齊默爾曼、奧克萊爾等巴賽的評委有內部票,都在最好的三四五排位置,鬆田注意觀察他們的座位號,居然還不是最佳位置上。等到演奏會即將開始的時候,他才看到幾個高大的身影從容入座,是巴黎最著名的幾個樂評人,勳伯格、薩義德和萊布雷希特。
來一個就夠讓人緊張了,現在組隊前來,不是鬆田上場他都開始慌了。
這不是一個新人的出道演奏會嗎?為什麼會惹來這麼多大佬?
不過他很快就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了,隻身前來的鬆田發現自己有點興奮,混跡音樂圈多年,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新鮮的興奮感了,出門前還特地帶了兩包紙巾,確定自己萬無一失。
作為同胞,又長期在巴黎,鬆田對狗卷荊的鋼琴共鳴性極強。
狗卷荊上場了。
闊彆幾個月,他的身形依舊青澀、充滿了少年感,表情比聽眾席上的鬆田要鎮定多了。他按照常規程序上場、鞠躬,再穩穩地坐到鋼琴麵前。
這種穩定的氣場也感染了鬆田,他有些慌亂的心情迅速進入到“聆聽”的狀態。
很快他就震驚地發現,隻是幾個月。狗卷荊的音樂和之前已經有了明顯的差彆。
即便是《冬風》這樣的曲子,都不再是單純的狂風,多了一絲鬆田也說不清楚的“沉”,它是一種情緒積澱的沉,或許隻是短暫性的,或許有一天進一步質變,總之這絲沉鬱現在給《冬風》帶來了不一樣的氣質,整首曲子的質感就不一樣了。
這段時間是經曆了什麼事嗎?鬆田心裡發出疑問。
中場休息之後,鬆田迎來了他最期待的《第31號鋼琴奏鳴曲》。
奏鳴曲,Sonata,是由單獨一件樂器或者一件樂器和鋼琴合奏的器樂套曲,最開始是為了和聲樂演唱區彆開來而確立的演奏類型,後來逐漸發展,形成特定的樂曲種類,通常由三到四個樂章組成。*之前狗卷荊演奏過的《月光奏鳴曲》也是奏鳴曲大家族的代表作之一。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Op.110被稱為鋼琴奏鳴曲中的皇冠明珠,它的演奏技術難度不高,但是彈得出來和彈得好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演奏的方式表現了演奏人的對樂句中的音樂邏輯和內涵的理解,輕重、緩急、連斷……所有的細節共同形成一份屬於演奏者的答案。
內含豐富隱喻的長顫音,模仿小提琴的音色、出現在樂章之中作為承上啟下的過渡;將弦樂四重奏的創作經驗運用到鋼琴上,讓鋼琴的演奏更富有色彩和對比;將巴洛克時期的賦格音樂吸收發展,加入更多複雜而又具有織體性的元素,讓賦格融入奏鳴曲當中;使用浪漫派元素的調性和和聲,加強音樂的細膩和情感,突出了貝多芬奏鳴曲的藝術性性和抒情性……
也隻有貝多芬這樣的大師,才能如此自如地將各種音樂元素和諧又自然地統籌運用,從中創造出新的東西。再也沒有一首曲子會像Op.110這樣經典,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和理解,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自己的思考。
Op.110的第三樂章是這部作品當中最為閃耀的部分,前半部分是絕望之歌,仿佛被命運打壓到了穀底,筋疲力儘在泥沼裡掙紮,後半部分是希望之星升起,奏響勝利的歡樂號角。
鬆田聽過很多個版本的Op.110,這部分的處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狗卷荊這樣的處理方式。
像什麼呢……
他閉上了雙眼,放空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