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 正午。
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 皇宮中每一片琉璃瓦都被照得折射出七彩的幻光, 整座皇城就如同一條潛伏深淵的七彩巨龍,威嚴肅穆,同時又是那無數人往上攀爬的至高峰, 這裡的每一片青磚琉璃瓦,都染著猩紅的血。
宮女太監們在狹長的宮道上匆匆來回, 腳步聲回蕩在巷口,旋即隱入轉角處, 肩上的星碎亮光也消弭在宮牆的陰影之中。
明蘭宮裡,鳳坐上的女子溫和大氣,一雙鳳目淡斂威嚴, 許是身居高位久了,姣好的麵容上一絲情緒也不外露。
老太太還跪在地上,冰冷的寒氣侵入膝蓋, 她方才還覺得自己猶如身處寒冬臘月, 這會卻漸漸回暖了起來。
冰雪消融之後,她的心思快速活泛起來,如枯竹枝一樣的手激動得微顫, 千萬種壞結果都想到了,獨獨沒算到這般柳暗花明的結果。
皇後見狀, 也是抿唇輕笑, 柔聲道:“老夫人快起來吧, 本宮貪涼, 這殿中的冰盆放得多了些,地上是極冷的,可彆傷了膝蓋。”
老太太一疊聲地應下,臉上的褶皺堆成了一朵花,繞是以她這樣的心性,也被這樣從天而落的意外之喜砸得蒙了一瞬。
“謝皇上與皇後娘娘的體恤。”
聽到這話,皇後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下,保養得十分好的手指如細蔥一樣,一點一點地敲打在紫青花樣的杯壁上,想到了昨日被皇帝下令囚禁的紀蕭。
那個孩子,若是知道他一時衝動犯下的錯,不僅失了現在的權勢地位,就連這門親事也保不住的時候,會不會有所悔恨?
這遭可真算是滿盤皆輸啊。
皇後心裡暗暗歎息一聲,一步錯步步錯,這皇位之爭,本就凶險無比,若非有十二分把握,劍走偏鋒本就不可取。
老太太雙腳才將踏出明蘭宮的朱紅色門檻,便被撲麵而來的滾滾熱浪打在臉上,那張布滿褶皺的麵皮忍不住抖了抖。
京都的夏天向來是極熱的,今年若不是皇帝病重,隻怕這時已經開始為去行宮避暑做準備了。
京都的世家貴族都在觀望,許多家的宅子都與國公府在同一條街上,早上就派出了去小廝專門盯著,瞧得分明,這國公府的老太君早間去宮中覲見皇後時麵色凝重得不像話,這會回來,臉上的笑容簡直比天上的太陽還要顯眼。
分明變了個人一樣。
想必是得到了非常滿意的答複。
清風閣的小亭子建在怪石嶙峋的假山堆上,居高臨下,俯瞰整個國公府的風景,淺粉的帷幔被風吹得拂動,每一層上都嵌上了不少圓潤亮澤的珠子。
處在樹蔭之下,陳鸞端坐在柔軟鹿墊上撫琴,琴聲若空穀之音,幽折曲蕩,纏綿嗚咽,經久不息。
一曲畢,她白嫩的手指頓在琴弦上,睫毛顫巍巍扇著合上,伺候在一旁的流月雖不通音律,但慣會察言觀色,知她心情不好,以為還在為廢太子紀蕭的事而煩心,柔著聲寬慰道:“姑娘莫急,老太太馬上就回府了,定會帶來好消息的。”
陳鸞沒有說話,直到一絲涼風自耳畔掠過,她嘴角微彎,起身離坐,從亭口往下眺望,嗓音微啞,輕喃道:“是啊,好消息總會來的。”
她自然知道老太太會帶來怎樣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就是不知道等康姨娘與陳鳶知曉了,會是怎麼個滑稽的表情。
她竟有些迫不及待想瞧瞧了。
老太太在午膳前回了來,一路什麼也沒說,浩浩蕩蕩一群人直奔福壽院,而後又以身體不適為由,將聞聲而來的康姨娘與陳鳶拒之門外。
陳鸞換了一身薔薇色的曳地裙,石榴紅的寶石手釧在凝脂勝雪一樣的手腕上纏了兩圈,愈發顯得美人嬌媚,入骨纖柔。
福壽院的門口,出來回話的婆子語氣生硬,哪怕是對著懷了孩子的康姨娘也沒有格外的通融,“姨娘與二姑娘先回吧,老夫人年事已高,勞累了大半天,總該躺著歇歇,這外頭熱得慌,姨娘如今身子金貴,該多為孩子考慮些,躺在玉色閣養著才是。”
那老嬤嬤打老太太嫁進國公府就一直跟在身邊伺候著,這府中上下就是陳申親自來了也得給上三分薄麵。
她的意思,通常就是老太太的意思。
這樣一大番毫不留情的話說下來,康姨娘麵色呈青白之態,陳鳶脊背繃得筆直,清秀的水眸中一片猙獰,挽著康姨娘的手自然而然就使上了力。
老太太親口允了姨娘扶正,三公主卻攜賜婚口諭而來,讓他們三人淪為整個上流世家的笑柄,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也就罷了,畢竟口諭和聖旨都已下達,再怎樣這口惡氣也隻能他們自己忍下。
可老太太不僅不寬慰,反而處處針對絲毫不留情麵,若不是姨娘現在還懷著國公府子嗣,隻怕連個丫鬟都能欺負到他們頭上去。
嫡女庶女的差彆當真就如此大嗎?
可高高在上的嫡女又如何?自從她點頭去答應嫁去東宮,又對八皇子惡語相向的時候,結局就注定了不會好過。
當初皇後當眾賜婚,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呢,若是臨時變卦,有損皇家英明威嚴。
也會讓廢太子徹底寒心。
除非皇帝打算徹底不念父子之情,已準備將廢太子處死。
沒有得到個老太太的準話,哪怕陳鳶心底篤信,那也是七上八下的直打鼓,沒個著落。
康姨娘笑著撫了撫她手背上隱現的青筋,眉眼間帶著淡淡的疲憊之意,這段時間事兒多,她年齡又已經大了,這一胎懷得尤為艱難。
可正因為如此,她才更不能急躁,這環環相扣的鬥爭陰謀層出不窮,她得好好保著腹中骨肉誕生。
母以子為貴,她當年能熬死身份遠遠高於她的蘇媛,現如今就能憑著三個孩子與那位大名鼎鼎的錦繡郡主鬥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