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月末,宮殿外高高掛在天幕上的彎月黯淡,時不時被幾朵陰雲遮住光華,黑夜漫漫,竟格外的難捱。
紀煥雙目赤紅,負在身後的手緊了又鬆,最後將那串佛珠丟在案桌上,大步流星出了養心殿。
胡元急忙迎上去,道:“皇上,可要傳膳?”
一整日下來,隻早間用了一碗小粥,萬歲爺的尊貴之軀怎麼受得了?
紀煥眼皮子都沒掀動一下,月白的衣角被夜風吹得微動,與這濃深的黑涇渭分明,卻又奇跡般的融合在一處,腳下的步子卻不停,徑直朝著北邊去了。
胡元一愣,而後急忙跟上。
直到立在甘泉宮的門口,幽冷的風一陣一陣吹過,胡元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才要開口勸他回去,就見他家主子爺神情凝重,眼底的悲愴之意濃得幾乎化不開。
“鸞鸞。”
男人些許低的囈語被風傳得有些遠,胡元勸說的話愣是卡在了嗓子眼,半個字也不敢吭。
整整一夜,被風吹成了半個傻子。
第二日天才泛出青黑的光,陳鸞便睜眼起了身,昨日實在是哭得厲害,到現在眼下的餘紅都還未消,隻能用胭脂水粉遮個十之七八。
她早膳都未用過,便去了妙嬋宮。
紀嬋尚還睡著,聽了宮女的來報,睡眼惺忪的下榻洗漱,直到聽了陳鸞的話,困意頓消。
“你這是說什麼胡話?皇後做主中宮,母儀天下,怎可輕易離開皇宮?”紀嬋鳳眸半開半闔,聲音尚帶著幾絲不分明的啞意。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緣由複雜,陳鸞垂下眸子,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才蹦出一句:“你昨日與我說想去佛山靜養,我便尋思著同你一塊去,皇上知曉緣由,也該不會駁回的才是。”
她這話一經說出,紀嬋就微微蹙眉,沒有追問其他,隻問了一句:“你可決定好了?這一去,便是清苦的日子,若想再回來,隻怕是難了。”
“這隻怕是最體麵的法子了。”陳鸞苦笑連連,心底生出些酸脹來。
天子榻邊,男人骨子裡又藏著那般的驕傲,怎容得下她這樣一個人占了發妻之位。
從始至終,她都覺著自己沒做錯什麼,卻獨獨忘了,皇家本就是一個不講對錯,吃人的地方,那人說她錯了,她便是咬著牙也隻能跪在地上說句臣妾知錯。
她主動離去,也能全兩人間最後一絲情麵。
是夜,神仙殿設宴,為遠道而來的兩國使臣接風洗塵,場麵盛大,大殿舞姬身姿勾人,配著數不儘的美酒美食,一派歌舞升平。
陳鸞坐在銅鏡前的軟凳上,手裡拿著那串被紀煥捏斷的珊瑚手釧,昨夜喚人找了許久,也還是缺了三顆。
她目光淺淡,手中珊瑚珠子溫潤的質感叫人覺著有些舒服,流月見狀,抿唇安慰道:“等會叫宮女們再仔細找一找,總歸是落在這殿裡的,娘娘莫急。”
陳鸞搖頭,眼角眉梢的笑意越濃,卻是站起身來將手裡殷紅似血的手釧擲到了窗外,夜色茫涼,這回是再怎麼找也找不著了。
“再喜歡的東西,碎了便是碎了,再強求也於事無補,多年犯傻,也該有個頭了。”
葡萄從外頭撩了珠簾進來,低聲稟報道:“娘娘,養心殿的公公來傳話,說今夜神仙殿設宴,娘娘不可缺席。”
流月皺眉,有些不滿地道:“娘娘不是才派人去傳了話,說今日身子不適,便不去了嗎?”
“不止娘娘,就連三公主那也被傳了話,這回應該已經到了神仙殿了。”
陳鸞緩緩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便是滿目寒涼,她手指尖涼得可怕,聲音裡夾帶著簌簌寒雪,道:“給本宮更衣。”
一路行過紅綠宮牆,在神仙殿的門口,正遇上皇帝的儀仗,陳鸞眸子也不抬一下,當即退後三步,行了個大禮,當真是恭恭敬敬,疏離有加:“臣妾參見皇上,皇上金安。”
紀煥才準備朝她伸出的手就這樣僵住了,燈火晃悠,男人麵上的表情看不真切,隻聲音是沙啞醇厚的,“起來吧。”
陳鸞這才直起了身,也不敢與他並肩,老老實實的落後兩三步,眉目間的冷意竟比紀煥還要深濃些。
她從來都是愛恨分明的性子,對歡喜之人笑魘如花,對旁人俱是冷若冰霜,連樣子也不屑做的。
前世今生,紀煥見過她惡語傷人,氣急敗壞的模樣,卻頭一回見識到她這份漠然疏離。
再結合她昨夜在明蘭宮說的那幾句話。
他一顆心直直往深淵裡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