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嬋宮中散著一股子晦澀的草藥味兒, 南北鏤空窗外是盛放的孔雀菊與竹節海棠, 若是放在以往, 正是賞花好時節, 今日這座宮殿卻蒙上了一層陰影的輕紗。
禁衛軍裡三層外三層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 連蒼蠅也出不去一隻。
內殿的熏香嫋嫋而起,淡若青煙, 那香味兒卻是實實在在的繚繞在所有人的鼻尖, 陳鸞聞了卻隻想掉眼淚。
這是紀嬋素來最愛的茉莉香, 她人現在就躺在不遠處的床榻上氣若遊絲,她卻受人挾持隻能眼睜睜看著,連安慰鼓勵的話都說不了一句。
紀錦繡對紀煥的鬆口並不意外,早在兩人還沒有成親的時候, 她就旁敲側擊試探出了這嬌滴滴小姑娘在紀煥心裡的位置。
不然也不能找上她。
紀錦繡壓了壓唇,心裡一口鬱氣憋著不上不下, 若不是當年昌帝沒有容人之量,輕信他人之詞, 半句辯駁申冤的話也聽不進去, 她與趙謙,本該是門當戶對的神仙眷侶。
她不用苦等十數年, 他亦不用東躲西藏如過街老鼠一樣見不得光, 他們本不用這樣的!
以至於到最後,他與她都成為了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若是能好好地活著, 誰會做這種叫人唾棄不齒的事呢?
紀錦繡眼神更淩厲幾分, 大理寺那邊很快就來了人, 正是當年輔助陳申調查左將軍謀逆一案的老臣,許是活得久了見得也多了,他藏住內心的驚愕,伏案埋筆疾書,最終將兩張宣紙填得滿滿當當,畢恭畢敬呈到了紀煥手裡。
紀煥麵色陰鷙,眼底寒冰,隻瞥了一眼那上頭的內容,便轉手拋在了那趙謙的身上。後者眼底泛起千萬重波瀾,雙手捧起那兩頁薄紙,身子佝僂,手裡頭像是捧了千斤重的東西,激動得身子都不受控製地抖。
二十年前定罪是兩頁薄紙,毫無道理可講,二十年後沉冤昭雪,又換來兩頁薄紙,卻是以他摯愛之人性命換來的。
紀煥何等人物,今日這一出鬨下來,他與錦繡一個人也走不脫。
命數早早就定了。
片刻後,趙謙冷靜下來,他將那兩頁紙珍而重之疊放進了袖袍,而後站起了身,對著紀煥道:“勞煩陛下解下枷鎖。”
他這話自然而平靜,紀煥似有所感,眼皮子一掀,一側跟來的守衛手掌攤開,露出那柄小小的銅鑰匙,拿起來一擰,趙謙身上那副枷鎖便應聲而開。
他拖著腳鏈,一步一聲響走到紀錦繡跟前,披散墨發下的臉龐瘦削溫潤,後者看得恍惚,還未回過神來,握著匕首的手就被他握住了。
“四哥哥,你想做什麼?”紀錦繡聲音低啞,神情不解。
因為趙謙握著她的手緩緩將那匕首從陳鸞血跡殷殷的脖頸間挪了開來,這讓紀錦繡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現在還不能將人放了,趙謙還沒有好好離開這皇宮。
“錦繡,我累了。”趙謙聲音釋然,“仇也報了,冤也申了,我獨活沒有意思。”
紀錦繡愣怔片刻,淚如雨下。
他是人間一縷不羈的風,朝她刮來,不過一眼,便引她癡醉念了一生,用儘全身氣力挽留也沒能修成正果。
匕首緩緩挪開,最後噗嗤一聲刺進肉裡,趙謙這時候才因為劇痛皺了一下眉頭,笑得很有些猙獰,“錦繡,來世若不為趙家子弟,該換我護你無虞半生。”
為了趙家,為了當年的舊事,他一生都在奔波算計,手裡染了許多鮮血,最終也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那番模樣,反倒辜負了待他真心一片的人。
匕首上殘存兩人血液餘溫,像是隆冬時節開出的一朵緋紅花,紀錦繡又哭又笑地點頭,抱著他緩緩地倒了下去,姣好的麵容上儘是滿足之色。
紀煥閃身上前,一腳將那匕首踢得更遠,把一直被紀錦繡挾持的小姑娘拉了出來。
陳鸞僵直身子站了足足三個時辰,雙腿都在細細打顫,神經繃緊時倒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看到眼前之人相依倒在血泊裡,腦子裡的那根弦被狠狠撥動,身子軟噠噠落在了紀煥的懷裡。
涉及兩代人的恩怨情仇,今日終有個了結了。
蘇嬤嬤跑過來才要說話,便眼尖地瞧見了陳鸞裙擺底下緩緩沁出的猩紅色,腦子一懵,像是炸開了幾朵煙花一樣,她聲音陡然尖了起來:“娘娘……娘娘見紅了!”
“太醫,太醫呢?!”
一陣兵荒馬亂後,好歹沒又出什麼岔子,陳鸞躺在雲綢絲花團墊褥上,整個人如在夢中一樣暈乎乎的提不起什麼氣力,隻太醫的聲兒在耳邊嗡嗡的響。
“……皇後娘娘受了驚嚇,脖子上受了些傷,又站了那麼久,這才有些動了胎氣,臣已開了安胎的方子,每日按時服藥便可,皇上不必擔憂。”
雖先前她心底就有了數,但這會聽太醫確認,心情到底不一般些。
她竟真有了孩子。
紀煥眉心終於舒展了些,聲音溫淡:“皇後有孕幾月了?”
“尚不足兩月。這頭三月是最危險的時候,忌諱頗多,不可太過操勞傷神,心浮氣躁,但隻要身邊人仔細伺候著,再不出什麼岔子就沒事兒。”
陳鸞劫後餘生,聽了這話也放下心來,隻心裡記掛著另一件事兒,是怎麼也放心不下的,她側首望向那太醫,聲音啞得不像話:“公主如何了?可有好轉的跡象了?”
那太醫偷瞥了眼身側的帝王,縮了縮脖子,戰戰兢兢開口:“回娘娘,三公主氣息微弱,現在還未緩過來。”他頓了頓,突然道:“恕微臣直言,三公子底子實在太弱,若是到今夜子時還沒有轉醒,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死一般的寂靜。
陳鸞張了張嘴,最終也說不出半個字,她頹然地垂下手腕,最後還是紀煥開了口,道:“儘全力醫治,所需藥材皆用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