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語調很輕,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但高陵侯卻從中聽出了可怖的恨意與無可轉圜的堅定。
他情不自禁的打個冷戰,轉過頭去看著燕琅的麵龐,似乎是想說些什麼,然而隻動了一下嘴唇,氣息便倏然減弱。
搭著燕琅的手臂,他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合上眼睛之前,高陵侯聽見燕琅驚慌失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舅舅!舅舅?!你怎麼了?快把舅舅扶進去,再去催催大夫,怎麼還不來呢,急死人了!”
自己從前怎麼會覺得這個外甥女親和無害呢?
她明明就是一條隱藏了利齒的毒蛇!
高陵侯帶著這樣的喟歎,陷入了昏迷之中。
高陵侯夫人早就被暈死過去,被人攙扶著進了內室,而陸老太君,在眼見了那場鬨劇之後,便覺得心臟抽痛,也同樣不省人事,浩浩蕩蕩前往沈家來的高陵侯府眾人,這會兒竟沒一個能主事的。
燕琅便將一個憂心外祖家,寬容大度的閨閣少女演繹的惟妙惟肖,一邊張羅著叫人去準備湯水,催促大夫,另一邊又向來客致歉,請他們暫且往彆處吃茶,又央求不要將今日之事外傳。
賓客們看了這樣一場大戲,已經是心滿意足,點頭應允之後,免不得讚譽她幾句:“沈姑娘品行高潔,陸夫人這樣待你,竟還肯幫著遮掩……”
“唉,”燕琅歎口氣,悲天憫人道:“舅母她,她或許也有自己的難處吧。”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唏噓,再寒暄幾句,便紛紛告辭,準備回家去,向親朋好友講一講這樁駭人聽聞的醜事。
林氏唯恐高陵侯府的人在沈家出什麼幺蛾子,一邊吩咐人給高陵侯府上送信,叫來個主事的將人接走,另一頭卻也叫了丫鬟婆子過去,親力親為的守著,才肯安心。
燕琅注視著那群賓客身影遠去,臉上的笑意方才消失不見,她轉過身,徑直往內院去了。
老管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低聲道:“姑娘,那管事畏罪自殺了。”
“唔,”燕琅應了一聲,又謹慎道:“他的家人不會懷疑吧?”
“不會的,”老管家低聲道:“那人原本就愛沾花惹草,常往青樓妓館玩樂,做出這種事來,也不奇怪,他又與妻室不睦,早就分居了……”
老管家做事,燕琅是放心的,她點點頭,再沒有追問此事,一路靜默著進了內院,遣退仆婢之後,方才道:“父親的死,朝堂上是否有個交代?”
老管家臉上倏然閃現一抹痛色,頹然道:“老爺的幾位至交先後上表,請求徹查此事,奏疏遞了上去,陛下卻都留中不發……”
“我打算離開金陵了,沈伯,”燕琅發出一聲短促冷笑,看著他,道:“父親一生忠義,最後馬革裹屍,以身殉國,這樣的人,不該連個公道都得不到!”
老管家是親眼看著沈平佑長大的,視他如子侄,眼見他受人所害,戰死沙場,皇帝與朝廷卻並無追查之意,心下又如何不悲痛憤慨。
而沈家在出事之後,僅存的這位小姐似乎一夜之間成長起來,這大抵便是僅有的安慰了。
“姑娘,您心裡若是有了打算,便隻管同我講,”老管家長久的注視著燕琅,像是通過她在尋找她父親的影子,他溫暖的手覆蓋上燕琅右手手背,帶著深深的支持與撫慰:“赴湯蹈火,老奴絕無二話!”
“您彆說這樣的話。”燕琅聽罷,也止不住落下淚來,她抬手擦了,道:“高陵侯府之事,從頭到尾您都是知道的,我原本也曾打算將陸家謀算沈家家財的事情暴露出來,攪渾這一灣水,再順水推舟,把有人延誤軍機暗害父親的事情抖出來。但思來想去,還是打消了這念頭。”
“有什麼用呢,”她語氣中裹挾著淡淡嘲諷:“陛下既然決心要保晉王與皇後,我們再三攪局,反倒是不識抬舉,即便跪在宮門口把頭磕破,磕到死,頂多也就是拿高陵侯府抵罪,三言兩語打發了咱們,心裡還要罵幾句混賬。”
“可是沈伯啊,這公道原就是他們欠沈家、欠父親的,哪有受害的反而要磕破頭,去求人施恩的道理?父親是為大夏的江山與百姓而死,可這大夏的江山與百姓,難道都是沈家的嗎?!何其不公!”
燕琅雙眸蘊淚,目光卻是堅定而鋒銳的:“朝廷不願給,我又何嘗願意跪下討要!彆人居高臨下施舍的公道,哪裡比得上自己親手去討?!”
老管家聽到最後,目露詫色,幾番躊躇之後,終於道:“姑娘,你是說——”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燕琅斷然道:“既然這天不願與人公道,何妨將其顛覆,再換新天!”
老管家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沒有做聲,燕琅正以為他會拒絕時,卻見老管家搖搖頭,歎息道:“這或許就是命吧。”
燕琅微覺不解:“命?”
“沈家老太爺最開始追隨慕容家打天下時,也曾動過做皇帝的念頭,隻是因為種種原因,到底沒成,”
老管家回憶起舊事,神情中閃現出一抹追思,伸手摸了摸她長發,慈愛道:“可是姑娘啊,昌源的事情過去快一個月了,大少爺都沒有消息,我估摸著……怕是凶多吉少。”
燕琅低下頭,黯然道:“哥哥說,如若得以脫險,必然會送信告知於我,這麼久了都沒消息,隻怕是……”
她知道沈胤之已經死了,死在北境的漫天黃沙之中,屍體也已經沉入流沙,若乾年之後,旅人們在沙漠中遇見那具枯骨,隻怕已經猜不到那曾經是金陵城最為英姿勃發的少年將軍。
老管家歎口氣,道:“姑娘若是咽不下這口氣,想爭一爭,我倒有個法子——左右大少爺凶多吉少,您不妨換為男裝,以大少爺的名義前往北境,借助沈家在軍中的威望與老爺留下的政治遺產,先把控邊軍,掌控實權,再徐徐圖之。若是大少爺吉人自有天命,得以生返,咱們自家人,萬事也好轉圜……”
係統聽到這兒,忍不住說了句:“英雄所見略同。”
燕琅此前也是如此打算的,聽老管家如此籌謀,微笑之餘,又覺得有些感歎:能在沈家屹立不倒幾十年,經過見過的事情不知凡幾,老管家隻怕已經成了精,難怪原世界裡邊陸家不殺林氏這個正經主母,也要先除掉他。
她笑了一下,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知道。”老管家也笑了:“我見姑娘日日苦練沈家槍法,風雨無阻,就猜到了幾分。”
“可是姑娘,有些話咱們得說在前邊,”他又歎口氣,臉上的皺紋顯現出厚重的擔憂:“當您被人簇擁著走到山頂的時候,就沒法回頭了,即便想掉頭往回走,身後的人也會推著您繼續前進。您畢竟是女兒家,不同於世間兒郎,可以廣納後宮,兒孫無數,沈家隻剩下您這一根獨苗了,後繼者該當如何,二代之後該當如何,都應該考慮到。”
燕琅自若一笑,道:“您放心吧,我明白的。”
“好,好好好,”老管家見她如此,心下微安,欣慰之餘,又有些歡欣,諄諄歎道:“老爺沒了,家裡又沒有主事的男丁,您和夫人坐擁萬貫家財,難免會招人眼紅,徒生是非。陸家那事鬨完之後,我便吩咐人收縮生意規模,那些紮眼的店鋪也先後賣掉,隻留下些不為人知的充作耳目,探聽消息……”
燕琅聽他如此細述,顯然早就為自己和林氏準備了後路,心下實在感動,禁不住道:“如若我不生出這念頭來,您也打算帶我們走嗎?”
“老爺沒了,少爺多半也不在了,本該互為抵柱的高陵侯府,又暗懷虎狼之心,金陵實在不宜久居,”老管家的笑容有些傷感,低聲道:“沈家祖籍河西,老爺與甘州都督又有八拜之交,情誼深厚,我原是打算帶您和夫人去投奔他的。”
“再深的情誼,也耐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磨耗。”燕琅並非信不過沈平佑的至交兄弟,隻是孤寡母女寄人籬下,一月兩月也就罷了,天長日久下去,終究不是那麼回事。
“我也明白這個道理,隻是終究沒有更好的法子了,”老管家慘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讚許道:“好在姑娘有誌氣,立得起來。”
沈家的家業都是前後幾代人掙下的,除去金陵的田莊店鋪之外,河西那兒還有馬場、祖田,在沈平佑手底下甚至還有一支河西子弟兵,這都是祖輩留下的餘蔭。
燕琅既有了坐天下的心思,免不得仔細統籌規劃,有老管家這麼個萬事得當的人在側匡扶,一能免去被人識破身份的困境,二來,繁雜瑣碎的事情上,也能有人襄助。
“金陵的私產,能賣的都賣掉吧,就像您之前所說的那樣,留下些不為人知的當做耳目也便是了,”她略一思忖,道:“至於府上的人,知根知底、信得過的帶上,那些父親死後心思浮動,跟府外人有所勾結的,統統處置掉!”
她此去北境,自然要以沈胤之的身份存在,沈家內部這些熟悉他們兄妹倆的人,未必不會發現什麼端倪,與其來日生禍,倒不如一開始就處理乾淨。
老管家也是這個意思:“我會辦妥的,姑娘放心。”
“家裡邊兒人口少也有好事,說走就能走,”燕琅笑的有些自嘲:“咱們家就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了,高陵侯府那邊無需理會,母親的娘家人也已經辭世,真是乾淨利索。”
老管家聞言笑了笑,沒有做聲。
燕琅並非一味沉溺於過去之人,方才那感傷,也不過是情緒偶然一至,釋然而笑,道:“去準備著吧,母親那兒,自有我去講。”
老管家應了一聲,施禮離去。
……
林氏的母親與繼父皆已辭世,世間至親之人,便是沈靜秋這個繼女了。
沈平佑死了,沈家的支柱也倒了,沈家家財何止萬貫,她們兩個握在手裡,如小兒持金招搖過市,早晚都會出事的,故而一聽燕琅要說變賣家產,遠離京師,林氏自無不應的道理。
燕琅既打算替換掉沈胤之,那林氏這個繼母,是決計瞞不過去的,一來是為了叫她幫著掩人耳目,二來,則是為了防範高陵侯府。
林氏是沈平佑明媒正娶的繼妻、沈家的主母,也是沈靜秋與沈胤之的母親,在禮法上,她完全可以對抗高陵侯府,日後陸家人若是想借用外祖家這個身份生事,拿捏“沈胤之”,林氏輕飄飄一句話,就能給頂回去。
燕琅想得清這個道理,便也沒有瞞她,先將皇帝與朝廷並不打算為沈平佑伸冤之事講了,激起林氏憤慨不平之心,又將先前與老管家所說的那些話拿出來,細細講與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