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笑了一下,再次謝過他當日直言之恩。
“當日陛下論功,有人提議冊封你為國公,隻是被我和清安聯名阻礙下去,”董紹看著她,語重心長道:“你還太年輕了,早早登臨高位,是禍非福,陛下在時倒還好,但待到新君繼位,怕會視你為眼中釘,因此生禍啊……”
不,其實還有另一條路可走的。
燕琅心下一片清亮,臉上卻不顯,這是董紹的一片好意,她自然不會不識好歹,頷首謝過他,卻苦笑道:“即便封侯,陛下便不忌憚我了嗎?”
“罷了罷了,”她擺擺手,道:“不提也罷。”
董紹聽她如此言說,便想起當日林氏與沈靜秋所麵臨的危局與眾臣聯名上書、請求徹查鎮國公一案時皇帝的閃爍其詞,更不必說沈胤之雖封侯,卻以“博陸”為號,這究竟是警告還是恩賜,眾人心知肚明。
皇帝的心胸,的確不甚寬廣,也許用不到新帝登基,便會對沈家,對沈胤之出手。
這都是大夏的根基,棟梁之才啊!
董紹心頭為之一痛,長歎口氣,默然合上了眼。
……
董紹隻是一個開始,燕琅陸續拜會親近、同情沈家的舊臣,先是謝過他們昔日庇護沈家母女之恩,再談及時局,不免隱晦的透露出幾分心寒。
沈家幾代效忠大夏,卻落得這下場,實在叫人心灰意冷。
朝臣們也是無奈,為之嗟歎,隻是皇帝執意如此,他們也是無計可施。
燕琅要的便是如此。
倘若她直言自己意圖稱帝,除去沈家親信舊部,都會指責她僭越,但一旦有了情感上的偏頗,再有慕容家自毀江山的昏招在,她站出來力挽狂瀾,便是收拾山河的能臣。
該拜會的人都拜會了,燕琅便再次上疏,詢問儀國公一案進度。
皇帝既然已經令刑部與大理寺徹查此案,便知總要給一個交代出去,隻是不喜沈胤之咄咄逼人,便不甚熱切,頗有些消極之態,見了燕琅奏疏,冷笑一聲後,又吩咐人送去給晉王看。
為了儀國公的案子,晉王半個月的時間就老了十多歲,麵容憔悴,眼下青黑,看過皇帝送來的奏疏後,跌坐到椅子上,臉色慘白。
儀國公已經被下獄,蘇家自是亂成一團,儀國公世子便守在晉王身邊,見他看過那奏疏後便埋頭不語,通身絕望之感,心下就有了幾分猜測,顫抖著撿起那奏疏看了眼,身體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
“不是叫高陵侯府居中說和嗎?”他麵色倉皇,大叫道:“這群廢物,居然沒勸住沈胤之?!”
晉王雙手掩麵,沒有作聲。
此案若是坐實,儀國公必然要被處死,蘇家怕也很難保全,而他的母親,也會成為罪臣之女,即便不被廢後,怕也很難再後宮生活下去。
到時候,他這個繼後之子,又該拿什麼跟慕容晟爭?
若是真到了這地步,怕是什麼都完了!
晉王騰的站起身來,緊緊盯著他,道:“你去!”
儀國公世子驚詫道:“去哪兒?”
“去見沈胤之!”晉王一字字從牙縫裡擠出來。
……
“儀國公世子?他來做什麼,為儀國公求情?”
燕琅聽人傳稟,想也不想,便道:“阿貓阿狗都能登沈家的門嗎?叫他滾。”
侍從應聲出門,半晌過去,又回來道:“儀國公世子說,他是奉晉王之命來的,有要事與君侯相商……”
“晉王?要事相商?”燕琅聽得冷笑一聲,道:“叫他進來吧。”
係統忍不住問:“見他做什麼?”
燕琅直言道:“羞辱他。”
“很好,”係統道:“這很秀兒。”
不多時,侍從便帶了儀國公世子進門,後者遠遠見到燕琅,便先大禮道:“博陸侯請受我一拜!”
燕琅臉上笑意淡淡,也不與他虛與委蛇,開門見山道:“如果你是來為儀國公求情的話,那大可不必,他是一定要死的。”
儀國公世子話都沒說,喉嚨便先被人塞住了,臉色青白不定一會兒,方才勉強笑道:“君侯也不必將話說的這麼絕,須知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燕琅道:“此案一結,你爹是死定了,你也蹦躂不了幾天,還怎麼相見?你們死後下地獄,我可不是。”
她總共就說了兩句話,儀國公世子卻覺得像是過了兩輩子,忍住心火,謙卑道:“君侯請自長遠計,自榮安郡主直叱群臣後,陛下便將沈家視為附骨之疽,意欲除之而後快,但若是殿下登基,未嘗不可與沈家共天下……”
慕容安想必已經到了山窮水儘的境地,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燕琅心下搖頭,卻笑道:“然後呢?”
儀國公世子見她如此言說,心頭暗喜,忙道:“晉王殿下說了,若君侯肯高抬貴手,留家父一命,自有厚報……”
“留你爹一命?”燕琅聽得好笑,道:“留他做什麼,清明節給晉王掃墓?”
儀國公世子臉上的笑容一僵,如同挨了一巴掌似的,再沒說出話來。
“我一直很好奇,你們為什麼永遠有這麼多的理所應當,無論是你,是晉王,還是高陵侯府。”
燕琅漠然的看著他,道:“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拿來交易的,不過,這種事情你們永遠都不會懂。”
“回去洗洗脖子,跟家人說說話,想吃什麼就吃點什麼,”她道:“我言儘於此,你滾吧。”
儀國公世子僵立原地,尤且沒說出話來,侍從便已經近前,連拖帶拽,將他送出了內室。
燕琅既返回金陵,對於儀國公一案無疑也是一種敦促,就在儀國公世子登門後的第二日,百官再次聯名上書,要求懲處儀國公及一乾涉事者,聲勢極其浩蕩,連皇帝也不能強行庇護。
儀國公得知沈胤之不肯鬆口之後,便將高陵侯府供出去了,剛剛安靜了沒多久的高陵侯府再起波瀾。
沈家與高陵侯府結為姻親,博陸侯與榮安郡主的生母,還是高陵侯的胞妹,誰能想到這嫡親舅舅,竟還在此事中摻了一筆。
所有人都在等待博陸侯的態度,看他是否會心軟,為陸家求情,然而燕琅始終不發一詞,陸老太君在沈家門外哭求,也置之不理。
於是在這年十二月的第一天,監察院與大理寺在幾次商議之後,正式有了結果。
以儀國公為首、高陵侯、監軍李韜為次,幾人狼狽為奸,殘害忠良,惡意延誤軍機,以至於昌源戰敗,鎮國公沈平佑戰死,十萬士卒埋骨疆場,大夏連失城池數以十計,惡行滔天,為首三人腰斬棄市,其家滿門抄斬,儘沒家財,唯有府中六十以上、六歲以下老幼得以幸存。
皇帝默然良久,到底也沒有否決這最後的裁決。
時值隆冬,正是殺人的時節,這大抵是他們最後一個冬天了。
行刑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燕琅也去了刑場,監斬官吩咐人備了座椅,她端著一盞熱茶,一言不發的坐在那兒,等待著幾人殞命。
再強大的內心,在死亡麵前也難免膽怯,儀國公、高陵侯和李韜在監獄裡呆了半月,早不複昔日的雍容氣度,神情倉惶,麵孔青白,大抵是怕他們咬舌自儘,連嘴都是被堵住的。
幾人被押上來,監斬官開始念判詞,柵欄外的人聲忽然間消失了,隻有落雪的聲音越來越大。
一口熱酒灑上刀鋒,那幾人意會到自己將會有怎樣的痛苦,不安驚懼的扭動起來,半人長的鍘刀抬起,複又落下,血色飛濺,濡濕了一行白雪。
腰斬的痛苦遠非斬首可比,斷成兩截之後,人尚且有意識存留,燕琅站起身來,走到那幾人身前,漠然的看著他們雙眼暴突,赫赫抽搐,最終死不瞑目,心下忽的一輕。
她合上眼,淚珠滾滾流出。
沈平佑,沈胤之,還有那枉死的十萬忠魂,若你們在天有靈,從此可以安息了。
首惡三人死去,人群驟然爆發出一陣猛烈歡呼,燕琅拔刀出鞘,斬下三人頭顱,吩咐人裝了,帶去沈平佑在金陵的衣冠塚前祭奠。
幾個女官模樣的人攔住她,雙目赤紅,神情悲憤道:“博陸侯,煩請將儀國公頭顱還來,皇後娘娘要為他入殮安葬。”
燕琅目光往後一斜,便見遠處停著一駕馬車,一行高大扈從護衛在側,車簾微掀,露出一張飽含仇恨的端麗麵孔,正死死的瞪著自己。
正是繼後蘇氏。
燕琅忽然笑了。
“她有父親,我也有父親,她的父親是奸邪佞臣,我的父親卻是護國棟梁,她怎配跟我比?”
她冷冷看那女官一眼,隨意擺擺手,大步離去:“今日借前儀國公人頭一用,祭奠過我父親之後就可以扔了,你們自己去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