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點心思燕琅能看出來,慕容晟自然也能看出來,而朝臣們更是一清二楚。
“倘若海晏河清,天子聖明,又何須玩這一套把戲!”
侍中董紹心生不滿,亦覺失望,私下裡與另一位侍中周流道:“兩位皇子若分派係,便要結交臣子,朝臣們不思辦事,卻隻想著投機取巧,時間久了,便會有黨爭,這天下也要亂了!”
周流也搖頭歎道:“陛下糊塗啊!”
這二人身處局外,尚且長歎一聲,更不必說慕容晟這個局中之人了。
他的母親是皇帝明媒正娶的元後,他是正經的嫡長子,儲位本就是板上釘釘的東西,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謀求?
父皇他就這麼不願意放權,這麼信不過他嗎?!
皇帝也知自己如此行事,傷了父子情分,故而冊封昭儀趙氏為後幾日,便正式降旨選秀,為幾位成年皇子冊立王妃,打算以一位家世出眾的王妃來彌補慕容晟。
消息傳出之後,金陵勳貴們都緊鑼密鼓的準備起來。
沈家唯一適齡的姑娘便是沈靜秋,隻是沈平佑辭世,為人子女者須得守孝三年,暫停嫁娶,自然不在選秀之列,故而燕琅壓根沒有理會那道聖旨,吩咐人收拾行裝,準備離京往河西去,與林氏共度新春。
係統有些擔憂:“秀兒,你還是小心點為上,我總覺得慕容晟那野豬心裡憋著壞。”
燕琅道:“我怕他嗎?”
係統喜笑顏開:“不怕!”
……
選秀之事與沈家扯不上關係,燕琅也沒叫人去打聽,哪成想慕容晟那野豬還真是又膈應了她一回。
燕琅隻知道慕容晟是賤貨,他爹也是賤貨,卻沒想到這父子倆能賤成這樣。
臨行前一日,宮中內侍往沈家去傳旨,念完那道冊封榮安郡主沈靜秋為楚王側妃,出孝之後再行入府的聖旨之後,便皮笑肉不笑的道:“博陸侯,這可是天大喜事,還不接旨?”
燕琅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看,又伸手接了那道聖旨。
那內侍見她如此失禮,臉上顯露出不悅之意,陰陽怪氣道:“博陸侯,楚王殿下天潢貴胄,榮安郡主能夠嫁給他做側妃,已經是福分了……”
哪知燕琅冷笑一聲,將那道聖旨丟到地上,抬腳狠狠碾了一下,不等那內侍再說什麼尖酸之語,便拔刀出鞘,斬下了他頭顱。
“好大狗膽,竟敢假傳聖旨!”
一片寂靜之中,燕琅冷喝道:“我父親屍骨未寒,妹妹又在守孝,哪有這種時候強行賜婚的?陛下當世明君,豈會有這等昏庸舉止!”
她一揮手,吩咐左右道:“即刻將這群人拿下,卸去甲胄兵刃,再著人往京兆尹送信,就說有人膽敢假傳聖旨,被我抓個正著,叫他們前來處置!”
左右會意應聲,飛馬離去,隨從傳旨的禁軍們見那內侍死不瞑目的躺在地上,鮮血濡濕了大片積雪,一時目瞪口呆,竟也未曾反抗,不多時,便被沈家府兵控製住。
……
“真是太不像話了!”
京兆尹冷汗涔涔,趕到沈家時,便見燕琅叉著腰,滿臉氣憤的同院中親兵道:“堂堂帝都,天子腳下,竟有人敢假傳聖旨,若非親眼得見,誰敢相信?!”
“是啊,”廊下府兵附和,紛紛道:“真是太囂張了!京兆尹玩忽職守,竟叫人騙到咱們家來了,君侯必得參他一本,出出惡氣才好!”
京兆尹真想給這群大爺跪下了,擦著冷汗近前,一打眼就瞅見傳旨內侍死不瞑目的躺在地上,不遠處是被卸了兵刃的禁軍,仔細瞅瞅,那內侍仿佛還是皇帝身邊的熟麵孔。
完了!
這回是真捅破天了!
京兆尹心頭一顫,真想立即辭官回去賣紅薯,隻是眼見沈家那群府兵凶威赫赫的守在一邊,方才強自忍下,顫聲道:“君侯,息怒啊!”
“息怒?你叫我怎麼息怒?”燕琅麵有怒色,冷冷道:“阿貓阿狗都跑到我這兒來,是以為沈家無人嗎?!”
她指了指地上內侍屍首,目光鋒芒畢露:“假傳聖旨這種大逆之行都做得出來,實在叫人膽寒,幕後之人必定所圖甚大啊!”
京兆尹既認出那內侍來,便知道這道聖旨多半是真的,隻是這內容,也實在惹人非議。
榮安郡主早先在朝堂上直叱天子,早就叫皇帝恨得牙癢,若非群臣反對,物議如沸,怕就會直接殺了泄憤,這會兒給還在守孝的榮安郡主賜婚,又是給楚王做側妃,無疑是有意羞辱於她,也羞辱沈家人了。
堂堂天子,竟做出這種事來,實在叫人覺得量小。
京兆尹心裡邊這麼想,卻不敢說,隻道是案情錯綜複雜,一時之間難以分辨,要將眾人緝拿了去細審。
燕琅對他心思一清二楚,卻也不點破,順水推舟的將人送出去,暫且了結了這一樁事。
慕容晟求娶沈靜秋為側妃,一來是心裡對她有那麼點意思,二來則是為了羞辱看他不起的沈家兄妹,其三,則是為了製約沈胤之。
沈家世代掌軍,在軍隊中極具影響,沈胤之雖年輕,卻有繼沈平佑之後、統帥全軍的威勢,若再沒個掣肘,豈不是要反了天。
沈靜秋是他胞妹,兄妹二人感情深厚,有她在宮中為質,沈胤之投鼠忌器,想也不敢放肆。
再則,慕容晟心裡還有另外一層陰暗想法——假使他娶沈靜秋為正妃,若有子嗣,便是嫡子,沈家未必不會有所想法,但沈靜秋若非側妃,即便生子也是庶出,總還能在名分上有所壓製。
燕琅若知道他這想法,能迎風吐十裡地,好在這會兒她不知道,卻能暫且安穩。
老管家親自送了茶過去,歎息道:“皇帝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真是不可理喻。”
燕琅淡淡一哂,忽的想起另一處,饒有興味的道:“慕容晟想娶靜秋為側妃,那正妃是誰?可定下來了?”
老管家似乎早就探聽過,聞言笑道:“仿佛是昌平侯鄭家的女兒。”
燕琅微微一怔,旋即又失笑,向係統道:“兜兜轉轉,命運線還是轉回去了。”
係統也道:“是啊,原男主跟原女主到底走到一起去了。”
一人一係統都有些唏噓,感慨一陣兒,就把這一頁掀過去,各忙各的去了。
京兆尹將被沈家扣住的禁軍和那內侍的屍首一道帶走,對著瞅了半天,終於認命的歎口氣,進宮去求見皇帝,將今日之事講了。
皇帝原本是打算給沈家個下馬威的,不成想馬沒下好,反倒把自己摔個半死。
他想追究沈胤之擅殺傳旨內侍一事,又怕因此牽扯出自己叫沈靜秋嫁與楚王為側妃一事,朝臣非議,臉色青白不定半日,終於咬牙切齒道:“此事就此結束,不必深究!”
這麼冷的天,京兆尹後背卻被冷汗打濕,他低著頭,恭謹道:“那博陸侯所言,假傳聖旨一事……”
沈平佑屍骨未寒,他的女兒尚在守孝,原本就不該議親選秀,皇帝也知道自己這道旨意不合禮數,壓根就沒走中書門下二省,細細糾察程序,原本就沒法做效,隻是想著降下聖旨叫沈家認下,那其餘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誰知沈胤之居然這樣強硬,傳旨的內侍也敢殺,還反向丟一個假傳聖旨的帽子回來。
皇帝心裡有些煩躁,對於沈家的忍耐度也已經到了極點,這天下畢竟是慕容家的,皇子想要娶個側妃都要看人臉色,這像話嗎?
沈家人居功自傲,僭越君上,這豈非大逆不道?
他心頭殺機迸現,幾乎按捺不住想令人將沈家滿門抄斬,隻是最後一絲理智尚存,勉強忍下,擺手道:“博陸侯若去問,你便先拖著,他不是要離京了嗎?過一陣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京兆尹聽得眉頭一跳,想再問句什麼,見皇帝滿臉神情森冷,隱有殺機,不覺打個哆嗦,趕忙稱罪告退。
皇帝願意暫且將此事擱置,燕琅卻不願意,憑什麼他想往沈家臉上吐痰就吐痰,吐完了信手一抹,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事發當天,她便令人將這消息傳出去了,等到第二日,又公然上疏,請求皇帝整飭金陵防衛,嚴查不法之徒。
天子腳下就有人敢假傳聖旨,明天說不得就要謀逆弑君了。
皇帝坐在上首聽她說完,臉色陰鬱的能滴出水來,慕容晟神情更是陰鷙,冷森森的看她一看,一言不發。
昨日之事眾臣或多或少有所耳聞,現下再見皇帝與楚王如此作態,哪有不明白的——若真是有人假傳聖旨,也該想著謀利才是,叫榮安郡主嫁給楚王,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內侍傳旨,可不是一人一馬登門,從儀仗到扈從禁軍,缺一不可,若說沈家未曾檢驗身份,便將人迎進去,那才是貽笑大方。
如此一思忖,眾人便可知曉真相,那內侍並沒有假傳聖旨,而皇帝,也的確想將榮安郡主嫁與楚王為側妃。
侍中董紹心下失望至極,出列道:“鎮國公,一等爵也,又為國捐軀,眼下孝期未過,怎麼就有人牽掛起榮安郡主的婚事來了?簡直枉顧禮法,非人所為!更不必說此人假傳聖旨,以陛下名義為之,這是想陷陛下為昏君,叫臣民揣測指責啊!”
另有朝臣隨之附和,道:“請陛下徹查此事,以正視聽!”
皇帝如何不知他們是在指桑罵槐,臉色忽青忽白,猛地站起身來,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朝臣們為之蹙眉,禦座兩側的內侍也是麵麵相覷,一聲“退朝”還未出口,便聽博陸侯同樣一聲冷笑,大步轉身,出殿取了佩劍,揚長而去。
眾臣臉色各異,內侍那聲“退朝”也有氣無力的吐了出來,董紹與幾個相交莫逆之人相視一看,暗歎口氣,舉步離開。
沈家幾個府兵守在宮外,見燕琅是頭一個出來的,又麵籠寒霜,便知殿上情狀如何,再見燕琅身後不遠處,慕容晟同樣出宮門,不禁麵有怒色:“沈家未嘗負天子,天子何以如此對沈家!大將軍屍骨未寒,便要娶郡主做側妃?他們也真好意思想!”
慕容晟隻見沈家那幾個悍利府兵瞪了自己一眼,神情憤憤,便猜到在說什麼,不禁皺起眉來,近前幾步,嗤笑道:“博陸侯,看看,連你們家的奴才,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燕琅恍若未聞,隻斥責那幾個府兵道:“咱們家慣來堂堂正正,有話隻管當麵說,不可在背後論人長短。”
幾個府兵頷首應聲:“是!”
燕琅這才走到慕容晟麵前去,臉上帶笑,輕聲細語道:“賤貨,回去養豬吧!娶我妹妹,你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