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宮這樣的富貴之地呆久了, 再到底層去看百姓們過的日子,不禁會有種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割裂感,在離開京城,抵達相鄰的並州時, 這種感覺也就順理成章的達到了頂峰。
這時節麥子已經收割完了, 地裡邊兒是乾枯的金色麥茬, 有六七歲的孩子聚成堆往外拔,大概是要帶回家當柴火用的。
天氣還有些熱,他們身上隻穿了單褲,上身光著, 脊背被太陽曬得黑黝黝,還有的乾脆就光著屁股。
不遠處有條河流經過,幾個中年女人正洗衣服, 棍子錘的啪啪作響,大概是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相隔一段距離,有隱約的說笑聲傳過來。
燕琅什麼世界沒經曆過,見到這樣底層的場景也不覺得奇怪, 小公子曾經在民間試行過馬政, 對這場麵也不算陌生, 反倒是霍潤與好些出身勳貴之家的禁軍看得蹙眉,既有些新鮮,又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
燕琅並不曾坐轎,也沒有乘坐馬車, 隻做男子妝扮,與身邊人騎馬同行,時下風氣開放,又是女帝臨朝,女郎隻要穿著男裝,周圍人便默認可以出來交際,被人瞧見也不會覺得奇怪。
霍潤目光在不遠處麥地裡那群孩子身上停留的時間略微有些長,燕琅側目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有人會這麼穿?”
霍潤坦誠道:“的確沒想到。”
說完,他又歎口氣,由衷道:“民生多艱啊。”
他是出身公府,生來尊貴,見過最卑賤的也不過是府上奴仆罷了,可真正能到主子麵前當差的仆人,哪有不體麵的?
不說是衣著錦繡,但起碼也得衣衫齊整,五官端正,真找個上不了台麵的帶出去叫彆人瞧見,那是在丟定國公府的臉。
他讀過聖人書,知道禮義廉恥,也知道底層百姓生活困苦,艱難年月裡時常有賣兒賣女之事,可在書裡讀到跟親眼見到,這終究是不一樣的。
霍潤心緒有些複雜,心酸中夾雜著對自己的懷疑,向皇太女道:“臣……”
他剛說了這麼一個字,燕琅便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
霍潤自覺失言,啞然一笑,這才繼續道:“我從前讀書,見晉惠帝說何不食肉糜,心裡是很嘲諷的,以為這該當是亡國之君,今日真的眼見目睹,才知道自己也與他相差無幾。”
“你是因為沒見過而已,並非當真愚鈍,又何必妄自菲薄?再則,”燕琅道:“也不必將事情想得這麼壞。”
不遠處便是聚在一起的屋舍,大概有百十戶的樣子,看起來,這是個不算大的村落。
燕琅勒住韁繩,放慢速度前行,再往前走了幾十米,就見一個老漢帶著幾個稚童收拾自家門前用籬笆圍起來的菜園子,興許是有些熱了,便摘下頭頂的草帽扇風。
燕琅便下了馬,笑問道:“老丈安好?”
那老漢見來人通身錦繡,馬匹健碩,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女郎出行,幾個孩子神情好奇的看著燕琅,大抵是沒見過這樣柔滑的衣料,不自覺的往前湊了湊,那老漢趕忙將人拉住,賠笑道:“女公子安。”
燕琅從馬兜裡取出來一把蜜餞,遞給幾個小孩子:“拿去吃吧。”
幾個孩子從來沒吃過這個,隻是看那果子鮮紅飽滿的模樣,就知道肯定好吃,未經祖父允許又不敢拿,便眼巴巴的看向了老漢。
“還不謝過女公子?”老漢這麼說了一句,幾個孩子便歡呼起來,紛紛道謝,又從她手裡接過那把蜜餞,逃也似的溜走了。
老漢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手,說:“山野孩子沒見識,叫女公子見笑了……”
燕琅道了聲無妨,又問道:“您這是在種什麼啊?”
“種了點白菜,”老漢憨厚的笑:“冬天窖藏起來,也好過冬。”
燕琅一指跟旁邊不太一樣的那一行,說:“這個呢?”
“這是菠菜,”老漢道:“說是從西域傳過來的,我弄了點種子,試著種下去了。”
女帝登基之後,便將通往西域的道路重新打通,戶部也曾經組織商隊前往西域,與那裡的小國做交易,陸陸續續的傳了好些蔬菜、水果和糧食的種子過來,菠菜也是其中之一。
燕琅對此倒不覺得奇怪,點點頭,又開始問西域作物的普及程度,就這麼寒暄了一會兒,才說:“這兩年收成怎麼樣,日子還過得下去嗎?徭役重嗎?”
說到這兒,老漢似乎有些感慨,輕歎口氣,才道:“這兩年氣候不行,旱啊,一年到頭都沒下過幾次雨,好在去年修了河渠,這才要好一些。徭役也是有的,隻是現在不打仗了,隻是修建水渠工程,倒也沒那麼累,每個村裡抽幾個人都能全首全尾的回來……”
說到這兒,他磕了磕煙袋,繼續道:“村裡邊兒沒人願意出徭役是真的,骨肉離散,誰想去啊,但河渠修起來高興也是真的,要不然今年秋天隻怕收不到什麼東西。”
他絮叨的有些多,唯恐這位女公子覺得煩,歉然笑了笑,說:“人老了,也格外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