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小小波動發生的時候,燕琅隻坐在原處當個木偶人,目光不易察覺的看看麵色平淡的謝貴妃,忽然間就明白了她的心酸與無奈。
貴妃如何,盛寵又如何?
在這座宮闕裡,她永遠都隻是屬於皇帝的微不足道的點綴,他會賞賜她看似光鮮亮麗的榮寵,但真正實打實的東西,卻分毫都沒有給予。
蔣良徽經常被皇太子他們欺負,謝貴妃知道,可她又能怎麼辦呢?
最多也就是叫女兒少出門,終日留在含光殿罷了。
深宮寂寂,誰不是可憐人呢。
宮宴開場沒多久,便有內侍在殿外唱喏,道是並州都督何元凱來京獻捷,恭賀皇太後六十大壽。
燕琅不知道這位並州都督乃是何人,隻是見皇帝有意安排他在此時出現,想必是有意向皇太後討個彩頭了,抬眼去看,果然見莊太後喜笑顏開,看似謙虛,實則驕傲道:“哀家當初隻是看他生的健壯,像是個能支撐門楣的,就叫皇帝看著賞他個官做,沒想到他這樣有出息,辦下這等大事來。”
童皇後笑著恭維道:“母後有這樣出眾的子侄,果然是上天庇護,福氣深厚。”
皇帝也笑了,抬抬手令人宣何元凱覲見,不多時,便有內侍引著一個四十上下的剽悍將軍入殿,俯首拜倒,口稱萬歲。
皇帝欣然道:“許久不見,表哥更見英武了。”說完,又以其平定西涼,勞苦功高為由,晉從二品鎮國大將軍。
莊太後聽罷眼眶裡湧出淚來,拿手絹擦了擦,欣慰道:“元凱這樣爭氣,來日哀家到了地下,見到父母之後也好同他們有個交代……”
燕琅聽明白了——這個何元凱是莊太後的娘家侄子,皇帝的舅家表哥。
莊太後壽辰之日,娘家侄子飛黃騰達,這份禮物自然是送到了心坎上,宴席結束之後,還不忘差人將何元凱叫過去,留他在壽安宮用晚膳。
皇帝知道今天的事情叫謝貴妃受了委屈,當晚便往含光殿去探望愛妃,隻是他卻想不到,此時壽安宮中又是另一番場景。
“童家依仗著出了一個太子,早就不將咱們家放在眼裡,侄兒此次出征,險些被童家的人暗害,”何元凱在壽安宮吃了幾杯酒,便暗示莊太後遣散宮人內侍,低聲道:“還有趙家,因為出了一個太子妃,現在也站到了皇太子那邊兒,此次西涼之戰結束,侄兒派人去庫房清點,才發現少了好些刀劍鎧甲——負責看守庫房的,可正是趙家人啊!”
莊太後原就是無知婦人,聽完就慌了神:“難道童家人想造反?他們竟有這樣大的膽子?”
何元凱目光鋒銳,提醒道:“姑母,我們不得不防啊。”
莊太後心裡邊兒不禁泛起嘀咕來,一邊兒是侄子的提醒和兒子的江山性命,另一邊是孫兒和兒媳婦的娘家,略微一估摸,她內心的天平就歪到了前邊兒去。
“春華,去叫皇帝來,”沉吟再三,莊太後道:“元凱好容易回京一次,他這個表弟也該陪著喝幾杯酒。”
宮人應聲離去,很快便往含光殿去請了皇帝來,娘倆一合計,心裡邊兒都有些犯嘀咕。
皇太子是儲君,童皇後是國母,即便心有懷疑,此事也不宜鬨大,皇帝再三思量過後,便以犒賞為由使何元凱留京,授京城西衛駐軍統領一職,防患於未然,另一邊,又暗令心腹探查何元凱所言是否為真。
皇帝來的匆忙,走的也匆忙,既是前往壽安宮,想必今晚是不會再回來了。
謝貴妃卻沒有任何睡意,取下琉璃燈罩,執著一把剪刀修剪裡邊兒的燈芯。
燕琅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時候發生的那一幕,心裡總覺得有些難過,又聽說皇帝來了又走,便披衣起身,往書房裡去看謝貴妃,隻是人到了門前,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謝貴妃瞥見門外的影子,冷冷道:“進便進,走便走,畏畏縮縮像什麼樣子?”
燕琅推門進去,輕輕叫了一聲:“母親。”
謝貴妃看出她未曾說出口的擔憂與心疼,不禁心下一歎,伸手過去,燕琅便會意的上前,握住了她纖細白皙的手掌。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謝貴妃注視著她那雙與自己相似的眼睛,道:“丟臉不要緊,被人羞辱也不要緊,甘於現狀,任人宰割才是最要命的。彆人打了你的臉,你跳起來還擊,然後丟掉性命,這叫愚蠢,但你若是引而不發,來日十倍奉還,這叫本事。”
謝貴妃輕笑道:“良徽,明白我說的話嗎?”
燕琅輕輕點了點頭。
謝貴妃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回去睡吧,不早了。”
莊太後的壽辰過後,燕琅的日子仍舊沒變,上午去跟曹英學武,下午則去跟著謝貴妃念書,這樣平靜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終於被五月裡一個夜晚的鼓聲所擊碎。
咚,咚,咚。
宮裡是禁止鳴鼓的,忽然間發出這等響聲,必然是出了意外。
燕琅有種意料之中的釋然,起身穿戴整齊,便聽見夜色裡傳來士卒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進入含光殿之後,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
外邊還下著雨,雨滴落在大理石地磚上,濺起一朵朵水色的花。
燕琅推開門走出去,便見院子裡站著幾十個鐵甲軍士,頭戴鬥笠,劍刃出鞘,難掩肅殺之氣。
曹英穿了一身禁軍服飾,手中握劍,麵冷如霜,見她出門,躬身道:“殿下,主公令我接您去太極殿。”
燕琅放眼去看,便見含光殿裡的宮人內侍皆是眉眼低垂,卻未曾顯露異色,心裡便明白了幾分,她點點頭,便有宮人前邊撐傘,與曹英等人一道,護送她往太極殿去。
雨漸漸的小了,道路兩側點著的宮燈放著光,看起來陰慘慘的。
走出含光殿,周圍開始出現禁軍和內侍宮人的屍體,越是迫近太極殿,死去的人就越多。
燕琅抵達太極殿前,便見那條排水溝流下的積水幾乎全然是血紅色的,可想而知此處到底經曆了一場多麼殘忍的血戰。
太極殿到了,鐵甲軍士守在殿外,那宮人也留下了,隻有曹英守在她身側,隨同進入內殿。
燕琅進去一打眼,便見到了好些熟人,皇帝,莊太後,童皇後,皇太子,慶國公主,幾乎所有排的上名號的主子們都被集中在這兒了,神情惶恐的擠在一起。
謝貴妃衣冠勝雪,鬢邊簪了一朵白花,腰懸長劍,正靜靜注視著大殿正中的龍椅。
燕琅走上前去,輕輕叫了聲:“母親。”
謝貴妃回過頭去,麵孔雪白,目光凜冽,端詳了她一會兒,忽的道:“怕我嗎?”
燕琅搖頭道:“不怕。”
謝貴妃又指了指皇帝,道:“怕他嗎?”
燕琅看一眼名義上的父親,道:“不怕。”
謝貴妃又指了指殿中倒著的幾具屍體,道:“怕死人嗎?”
燕琅堅定道:“不怕。”
“好,”謝貴妃笑了,撫了撫她的頭,道:“還記得這兒的傷是怎麼來的嗎?”
燕琅道:“記得。”
謝貴妃點點頭,取下腰間佩劍,伸手遞了過去。
“去,”她指了指不遠處被控製住的皇太子,道:“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