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對哈爾的指控楊秋完全不以為意,反而笑了起來:“不必如此偏激,朋友們,既然我說這是雙贏的好事,那當然是有根據的。你們自己想想,多少人能有這個機會在自身精神狀況不受威脅的情況下,以旁觀者的角度客觀地觀察自己的心魔?”
“我們還得謝謝你是嗎?!”哈爾臉都綠了。
“當然。”楊秋的幻影理所當然地道,“在場三位,有哪位從心底安於現狀,從不打算追求強者之道?”
哈爾這次不罵人了,緊緊閉住了嘴巴……身為男人,怎麼可能承認自己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呢!
“既要追求強者之道,那挑戰自身精神領域極限、直麵自身精神上的破綻是遲早的事。”楊秋的幻影淡定地道,“我從未聽過有連自身的弱點、自身的恐懼都不能直視者,有資格自稱……強。”
這話聽得哈爾、塔特爾兩個齜牙咧嘴……
雷克斯,更是露出了動搖神色。
成年人的心靈上如有無法痊愈的舊傷口,那必然來自於少年時代——少年人是最容易犯錯犯蠢、做下讓自己懊惱羞恥後悔終生的選擇的。
有不少人的的人生軌跡便是因少年時代做出的愚蠢決定而被改變,幡然悔悟後,至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乃至是一輩子的時間去為少年時代犯的蠢還債。
這種對曾經的自己的強烈排斥,不僅不會被無敵的時間消滅,反而會更加隱秘地藏在人的靈魂深處、躲進記憶閣樓中最不能被碰觸的地方;當然人遭受刺激、或是出現既視感時,這些讓人肝顫的記憶便又會死纏爛打地湧出來,將曾經的傷口又用力撕開。
如果隻是一般人,這種揮之不去的舊日夢魘還不算能有多大破壞力,最多讓人心情抑鬱一陣子完事,畢竟眼前的生活重擔要遠比昔日的黑曆史重要得多。
換成是精神力普遍為普通人倍數的職業級強者們,那問題就大了——在這個存在魔法規則、強大的精神力可以直接乾涉到現實的世界,崩潰的強者那可是真能靈魂軀殼一塊崩、連上天台的步驟都省了……
雷克斯對此印象尤其深刻,他當初辛辛苦苦收集的魔藥隻能讓他在被更高層次的力量洗禮時保持清醒,藥效消退,他便再也無法穩定控製精神,一度徘徊崩潰邊緣——要不是被楊秋拉進烙印矩陣,他早就化成遊蕩在索倫森山脈深處的異變魔物了。
“當然了,這並不表示老夫會強迫你們做什麼,做出選擇的仍然是你們自己。”楊秋的幻影微笑著道,“阻止你們邁向強者之道的‘魔’,就擺在那裡,需要挑戰它們的,是我們的亡靈朋友,不是你們。”
“你們可以喝著茶、聊著天,困了就睡會兒,就像是渡過一個平平無奇的平靜夜晚那樣等待天亮;也可以嘗試著凝視自己的影子……如何選擇,由你們自己決定。”
言儘於此,楊秋便啟動了布置在流放鎮鎮政廳下方的“虛空之境”,解除投影,將空間留給三人。
投影消散的瞬間,窗外的黑夜便仿佛被血色汙染,絲線般的紅光若隱若現。
哈爾&塔特爾麵麵相覷,臉色非常地難看……
——說再多漂亮話,歸根到底還不是做出了把他們的秘密毫無遮掩地對那些混蛋亡靈開放的混賬事!
很快,三人都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恍惚感,這個感覺非常短暫,連半秒都不到,若不是他們都精神緊繃,也許都注意不到這種微妙的感覺,隻會認為是自己走了下神。
“開始了嗎……”哈爾臉色發青地看向窗外。
上一次楊召來虛空氣息籠罩全鎮時,他根本沒認為這事兒跟他有關係。
到這次,他才隱約有所感應……這本該讓人本能地畏懼的血色黑暗,居然讓他有種模模糊糊的親近感!
當他凝視著那些夾雜著血絲的黑暗時,他甚至能感應到有某個隱約與他有聯係的東西,盤踞在某處黑暗裡!
“開始了。”
第三大街,帶地窖的空木屋前,組好隊伍的玩家們互相鼓勁,勇敢地走進木屋中。
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木屋內,一隻頂著天花板的、形狀奇葩的巨型屍體蜈蚣,正睜著十幾對眼睛怨毒地瞪著玩家們。
鎮政廳,哈爾感覺到熟悉的虛脫感,連忙抓住就近的椅子椅背。
“哈爾?”塔特爾連忙扶他一把。
“又來了……”哈爾咬牙切齒,扶著扶手緩緩坐下來。
雷克斯默默看著這貨……
半個月前鎮子首次被虛空氣息籠罩時,他也感覺到過幾次虛脫感,但因為他躺在床上睡覺的關係反應沒太大,還以為是自己的身體有哪兒不適,沒有太在意。
所以說,他那個被楊具現化後構造出來的“異化精神領域”,也被亡靈們進入了是嗎……
雷克斯不由得以手掩麵。
又好奇亡靈們到底看到了什麼,又很不願意知道——太羞恥了!
緩過勁兒來的哈爾大約也有跟雷克斯相似的心情,內心掙紮了半天,終究是好奇心戰勝了抗拒心理,視線緩緩下移,看向自己的影子。
牆壁上掛著的大號風燈提供了屋內充足的光源,燈光下,哈爾發現……自己的影子,比自己坐著的沙發影子要淡上一些。
哈爾不由得想起半個月前潘西曾經說過疑惑他和塔特爾的影子有些奇怪的話……
恨恨地一咬牙,哈爾滿腹惱怒地凝視自己那怪異地變淡的影子。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重影。
身邊的環境仿佛失去了真實感,他的心神、意誌、似乎被拖進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重影中。
他的眼前,同時出現兩個畫麵……
這是兩個相似度很高的畫麵,空寂幽深的郊外樹林,拖著屍袋蹣跚而行的單薄少年,橡膠鞋底在厚厚積葉上踩出的沙沙聲響……
“啊啊啊啊——!”
哈爾咆哮著用力抬頭、死死地盯著天花板,額頭、太陽穴、脖子、手臂青筋鼓起,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
“哈爾?!”塔特爾大驚,連忙撲上來壓住他。
哈爾仍然盯著天花板,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整張臉因恐懼而愈發扭曲,雙目也變得赤紅。
“該死!哈爾?!”塔特爾慌了,連忙拿手拍他的臉,“清醒一點!看著我哈爾,聽見了嗎?!”
“彆急……”雷克斯伸手攔了下塔特爾,“他沒有失控,隻是嚇壞了。”
“你在說什麼狗屎,哈爾怎麼可能被嚇成這樣!”塔特爾大怒。
雷克斯沒有生氣,隻是幽幽地道:“哈爾都不見得真正了解自己,你又怎麼可能比他還了解他呢。”
塔特爾麵色一怔。
雷克斯拉了把椅子坐下,歎了口氣,道,“人,怎麼可能真正了解自己呢……除了靈魂深處的記憶,大多數人其實都會在回憶中美化自己做過的錯事,為曾經的自己找借口……因為不這麼乾,會讓人活不下去。”
“可這種逃避的權力,隻屬於一般人。”雷克斯苦笑了下,滄桑地道,“像我們這種,隻相信自身的力量,追逐著力量之道的人,終究是要直麵自身的……連自己都不能戰勝,又何談強者之道。”
塔特爾沉默了會兒,放開哈爾,在他對麵坐下。
這個世界的超凡人群中,施法者是最容易失控的群體,每隔幾年,總能聽到某位知名法師墮落的消息。
究其原因,是因為魔力有毒。
這個世界充沛的魔力,本就源於上古諸神們的“鯨落”。常年與魔力為伴的施法者們哪怕再小心謹慎,也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那麼其他的超凡就安全了嗎?
並不。
教會的修士一樣會因為信仰動搖而失控,修士們進階時同樣需要封印物輔助;所有的教會都想方設法地獲得權力與財富、追求政教合一,所求便是為了更有效率地收集和保管封印物。
像他們這些以身體能力著稱的職業級,在初始階段隻要擁有一定的天賦、勤修不綴,倒也能獲得超過凡人的力量、獲得一定程度上的超然地位。
但若想更進一步,便需要碰觸精神禁區——比如,職業進階。
塔特爾雖自號遊俠,但他其實並沒有完成遊俠進階……他隻不過是比較有用弓箭的天賦罷了。
哈爾也不是真正的刺殺者——哈爾也並沒有跨過那道“門”。
雷克斯是跨過“門”的人,他的力量就與他們有本質上的不同……否則,也不可能讓桀驁不馴的前盜賊們捏著鼻子與這個跟他們格格不入的家夥和平相處。
仰頭癱在高背椅上的哈爾不知是不是聽見了雷克斯的話,喘息一陣後偏過頭來,深深地看了眼雷克斯。
雷克斯沒有說話,隻是與他平靜對視。
哈爾麵皮抽了抽,掙紮著坐正,兩手抓緊扶手,緩緩低頭,再次看向自己的影子。
塔特爾本想開口勸阻,想了想,沒有開口。
外人看來,哈爾有諸多毛病。
但對塔特爾來說……他願意追隨哈爾,自然是因為尊敬哈爾身上的優點。
比如,內護,比如,不服輸。
雷克斯的話雖然是好意,但那種過來人的語氣也很讓人生氣——不過是個毛頭小子,憑什麼高高在上地教訓人?!
哈爾顯然是不服氣的,他本就是進攻性很強的人,一個年級比他小了快十歲的毛頭小子當著他的麵兒說什麼“我行你不行”,他哪受得了這個!
憋著勁兒不認輸的哈爾,這次透過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極其荒誕的一幕——
那片他本以為老早被他從腦子裡挖掉的、永遠忘記的郊外樹林中,屍袋裡的吉姆……鑽出來了!
從地獄中爬出來找他複仇的吉姆,胸口上長出了他的叔叔,哈林頓·瑪克斯韋爾的半身!
哈林頓叔叔的身上,又長出了奧莉芙的半身!
“啊——!啊啊啊——!”
哈爾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渾身再次劇烈地痙攣顫抖,抓著扶手的指甲都摳出血痕還不自知。
即使如此狼狽,這次的哈爾也沒有轉移視線,他滿麵恐懼地瞪著自己的影子,看著那有些模糊、但卻能喚醒他靈魂深處最深刻記憶的畫麵,眼前的世界,仿佛也漸漸被血色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