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流放鎮鎮政廳, 坐在高背椅上的哈爾單手撐在扶手上、手掌托著腮,微微低頭,麵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的影子。
透過變淡的影子, 他能看見兩個重疊在一起、但又能分彆看個清晰明白的重影畫麵。
畫麵中的亡靈如昨晚一樣,正與他心中的魔鬼戰鬥。
與昨晚有些許不同的是……這些亡靈的戰鬥更有章法, 不像昨晚那些亡靈那樣亂打一氣。
拿著盾牌的亡靈懂得限製“吉姆”的動作, 拿著長劍、匕首、長刀的亡靈懂得攻擊“吉姆”的下肢,還有那些拿著粗木法杖的亡靈, 會使用粗淺的黑魔法來延緩“吉姆”的動作。
哈爾並不困惑楊是如何讓這些脆弱的亡靈懂得使用戰鬥的技藝、甚至連粗淺的黑魔法也能施展出來,他和塔特爾、潘西私底下早就得出結論了, 這些可疑的塔蘭坦亡靈絕不是普通亡靈, 很可能是楊從某個未知魔界召喚而來的大惡魔,不然的話沒法解釋這些亡靈擁有接近乃至超過一般人的靈智。
哈爾困惑的是, 這些來曆神秘的亡靈應當知道異化精神領域裡的怪物不過是某個人扭曲精神的投影,就算將其擊殺也沒有任何意義,它們為什麼還熱衷於做這種無用功呢?
若它們有某種執著、非消滅異化精神領域中的怪物不可, 那襲擊他本人不是比跟扭曲精神投影過不去更靠譜嗎?
總不可能,這些亡靈這麼執著地在他的扭曲精神投影進進出出,就是為了羞辱他吧……?
哈爾想到這點時,忽然覺得這搞不好才是真相。
但想想這些亡靈在他的扭曲精神投影裡麵死得那麼慘……他又覺得不太像。
這些不懼死亡的亡靈還是會規避死亡的,他提刀砍它們時,它們總會全力逃跑。
算了, 還是彆試圖去理解這些家夥了。
哈爾閉上眼睛緩了緩, 過了會兒才再次睜開滿是血絲的雙眼, 疲憊地看向重影。
他已經麻木了。
反正最難堪的一麵都讓這麼多亡靈看過了, 楊那個家夥更不用說……就像是被迫果奔的人一樣, 一開始還各種狂躁羞恥, 習慣了麼,感覺也就那樣。
他甚至還有心情對亡靈們的進攻策略品頭論足……當拿盾牌的亡靈試圖用身體卡住“吉姆”時,哈爾便忍不住吐槽了句:“太蠢了吧白癡!那小身板兒做得了什麼?”
哈爾還沒吐槽完,這個冒進的亡靈便給“吉姆”那沉重的三重身壓散架,化成白光消失。
“保持距離才對——還上?!”
另一個拿盾牌的亡靈衝上去想把戰友掉落的東西撿起,結果被“哈林頓叔叔”一巴掌拍沒掉。
哈爾“嘖”了一聲。
兩個拿盾牌的掛掉,其餘的亡靈倒也反應過來不能硬抗,迅速散開、靠黑魔法的遲緩效果與“吉姆”兜圈子。
哈爾看得不住搖頭。
亡靈們執著地攻擊著“吉姆”,這種策略實在很蠢。
這隻因哈爾扭曲的精神而生的怪物,“吉姆”是主體,“哈林頓叔叔”和“奧莉芙”是“吉姆”的延伸。
兩方人馬開戰,誰會先去咬最硬的骨頭?當然是先從最弱的地方突破。亡靈們若真想擊敗這隻投影怪物,應當優先進攻“奧莉芙”和“哈林頓叔叔”才對。
三、四分鐘左右,這隊亡靈便被逐一擊破,集體團滅,重影消失。
另一個重影畫麵中的亡靈,在執著地進攻了“吉姆”十餘分鐘後,似乎總算察覺到它們的進攻策略有問題,轉而嘗試性地攻擊“奧莉芙”。
可惜,它們更換進攻策略晚了一些,拿著粗木法杖的亡靈精疲力儘,已經無法施展黑魔法遲緩“吉姆”的動作,仍然是團滅下場。
哈爾看著這些亡靈頑強地在化為白光的最後一刻仍然努力嘗試著在他看來純屬徒勞的進攻,心情莫名複雜。
他真的不懂這些亡靈為何要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即使成功將其擊殺,隻要虛空之境還在,他這個“本體”還在,這個怪物仍能無限複生。
“……真蠢啊。”哈爾自言自語,“果然是些沒有腦子的家夥。”
一個多小時後,哈爾都有些昏昏欲睡時,這些亡靈再度卷土重來。
又一個多小時後,這些亡靈再再次出現在哈爾的異化精神領域。
哈爾第四次在重影畫麵看見這兩隊亡靈時,塔特爾和雷克斯都睡熟了,屋裡隻有他一人還清醒著。
來來回回的都是這兩隊亡靈、沒有其它。
它們的爭吵、討論、互相打氣,哈爾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記住了部分亡靈的名字。
這些格式怪異的“名字”,有那麼幾個哈爾還感覺有些耳熟,像是聽過不少次;隻是他從前並不在乎這些亡靈、還恨不得早點兒擺脫楊和這些家夥,便沒怎麼往心裡去。
他對這些亡靈的印象長期停留在片麵而單薄的瘋狂,混亂,不可理喻——而現在,哈爾像是猛然間才發現……原來這些亡靈也是有悲喜的。
它們並不像它們那統一的骷髏外表那樣千篇一律,它們各有各的性格。
有的亡靈怯懦軟弱、容易退縮,有的亡靈樂觀積極、喜歡蠻乾,有的亡靈沉著冷靜,聰明穩重。
這些各有性格的亡靈,在拿著粗木法杖的亡靈指揮下,齊心協力地與他心中的魔鬼戰鬥,沒有誰質疑這麼乾到底有沒有意義,也沒有誰當了逃兵。
哈爾怔怔地看著它們,腦子裡的念頭開始翻湧。
是啊,它們隻是在做無用功,擊敗虛空之境中具現化的扭曲精神投影根本就毫無意義。
但……贏,又何嘗不是意義?
人這一生,有多少付出是有意義的?
他自己不也做過許多無意義的事嗎?
想贏,為想贏而付出,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了。
疲倦至極、精神處於微妙放鬆狀態下的哈爾,忽然感覺渾身一鬆。
哈爾一愣。
似乎……有什麼長久壓在他心底的東西被移走,他隻覺渾身都輕鬆了不少。
哈爾慢慢地坐正,難掩驚奇地看向自己的身體。
連續兩個晚上沒有休息好的疲憊在快速消退,他能感覺精力正快速回到他的身體裡。
不光是肉~體上的輕快,精神上,他也感覺前所未有的清明。
就像是充足的睡眠後自然而然地醒過來那樣,精力充沛、精神充足,渾身都是乾勁。
屋內的光線並不算充分,掛在牆壁上的馬燈隻能照亮離牆麵四米內的區域,稍遠點兒的地方都籠罩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但這會兒哈爾像是視力忽然間增強了,一樣,連躲在立櫃陰影下的、緊貼著地麵的蜘蛛都看得一清二楚。
哈爾呆了呆,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他的靈感……提升了!
他的精神力也在提升!
高階施法者強大的精神力才能達到真正強化肉~體的功效、完成身體能力上的超凡蛻變;沒有邁入高階的施法者,和哈爾這種職業級,也隻有在靈感和精神力提升時才能享受到肉~體被反哺的短暫快~感。
一麵欣喜莫名,一麵,哈爾又感覺心頭有什麼地方隱隱作痛。
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
原來他自己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的問題到底在哪的。
他並不是真就哪裡比不上彆人,他吃過的苦頭早就足夠抹平那點兒天賦上的差距了,他本不該連“門”在那兒都找不著,他本不可能讓雷克斯那種比他年輕十歲有餘的毛頭小子騎在頭上……
一切都隻是因為——他自己放棄了。
他自作聰明地把一切事物都分成有價值,和無價值。
一切即使拚儘全力也不可能做到、即使狼狽地贏得勝利也沒有任何意義、即使做成功了也看不到任何好處的事,都被他自己認定為無價值。
他把自己那無能、懦弱、畏縮、怯戰的一麵,全都藏在了“不做蠢事”的“精明”之下。
他其實可以救吉姆的——當時吉姆那些讓大家去當工人、走正路的話,會為吉姆帶來危險,幫派裡的人已經開始對吉姆不滿……彆的少年看不出這種暗潮湧動,他怎麼可能看不出?!
他可是瑪克斯韋爾家的少爺,懂事的時候就在學這套東西了!
他對不起哈林頓叔叔,可那時其實也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他隻要轉過頭去,負起對嬸嬸和小堂妹的責任,用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為自己的年少輕狂贖罪就行了。
但他沒有那麼做。
他用自己有遠大理想、要出人頭地、不能被女人孩子拖累的想法糊弄自己,說到底,不過他自己不敢去麵對太過沉重的壓力罷了。
奧莉芙……也一樣。
他本可以拉她一把,哪怕不是從愛慕者的立場出發。
哈爾怔怔地對著重影發呆,他眼裡沒有看那些亡靈,從他眼前晃過、不斷在他腦子裡反複出現的,不再是那些痛苦得不堪回首的過去,而是……醜陋的他自己。
不是他被迫當個人渣、當個惡棍,他沒有那麼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