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時代更迭,是從來沒有和平過渡一說的。
華夏國曆史上的改朝換代且不提,哪怕到了現代,當時代進程哪怕隻是往前挪動一小步,也必然伴隨著極其激烈的鬥爭;而這時代往前推進的進程,也必然伴隨著某一鬆散或緊密的利益集團的落寞。
但時代總是要進步的,正如世界總是處在變化中的;時代進程或可被既得利益者刻意拖慢,但絕不能被其中止。
“我曾借給羅威爾修士一本書,一本來自異界……我出生的那個世界的書。”楊秋笑著豎起手指,“這本書的名字叫《紅樓夢》,講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興衰史。”
金斯利沒明白他怎麼忽然扯開話題,楊秋卻不等他出聲便繼續自顧自往下說:“這本書中的大家族,有著滔天的權勢和顯赫的地位,過著鐘鳴鼎食……嗯,極其奢豪體麵的生活。”
“因家業太大,仆役過多,這家人便將管理仆人和家業的事兒交給管家來乾。這個管家世代為大家族服務,大家族的家主認為管家是可信賴的,為了能讓家中的仆役和小輩服管,家主給了管家很大的體麵,讓家中所有人認為不尊敬管家就是不尊敬家主。”
頓了下,楊秋笑眯眯地道:“也沒有太長的時間,不過是幾十年……到得後來,這戶管家攢下諾大的家財,比大家族中許多旁支的人家還要富庶。大家族中旁支的子弟,要靠著大管家手指頭縫裡漏的零錢維生,甚至不得不敬稱這大管家為‘賴爺爺’。”
金斯利麵皮一抽,一臉的無語。
“你覺得書中的大家族是否很蠢?”楊秋自問自答,“看上去似乎是這樣,但比這個大家族蠢的人,在現實裡可是太多了。就比如萊茵王國,一位王室成員若繼承順位低,自身又沒有太大的本事,從王室分出來時的爵位傳到第三代、第四代時,就已經和普通的中小貴族差不多了。彆說是跟大貴族比肩,怕是連靠近一些討好大貴族的資格都不具備。”
“你這是在說什麼歪理,一個家族能跟一個國家相提並論嗎?”金斯利沒好氣地道。
楊秋手一攤,不無諷刺地道:“
確實,書裡描述的大家族和現實裡的國家是有區彆的,正經人家養仆從,多少是要給仆人管飽,仆人做了活兒要給發薪水的吧?萊茵王國的人民可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做了活兒拿不到報酬、肚子餓了沒有東西吃是經常的事,這時候可沒人知道王室的人在哪。”
金斯利:“……”
楊秋笑盈盈地道:“既然王室沒有管舉國上下這麼多人的意思,那人民自然沒有必要將王室當成家主一樣地尊敬,更沒有必要去理會家主授勳的貴族,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金斯利大力揉額頭:“夠了——你這套歪理確實能讓我沒法反駁,但你隻是讓我無話可說有什麼用呢,外麵的人可不認你這套邏輯。”
“我可沒有打算去跟所有人講道理。”楊秋自信地一笑,“這些年裡我也算是經曆了不少事,不是所有人都會願意與我講道理這個事實我已經親身體會過了。我也不是不懂得學習的人,既然彆人自有他們的道理,那就講他們的‘道理’,你看,我在因納得立不就都是這麼乾的嗎?”
金斯利:“……”
“很多貴族都喜歡講他們祖先的發家史,以英明神武的祖先為榮。這一點,我是沒有意見的。”楊秋懶洋洋地往高背椅上一靠,放鬆地道,“比如因納得立原來的領主巴特萊斯家,不得不說,阿德拉一世確實是位了不起的勇士,帶著一幫流寇山匪湊成的私兵就打下了這片領土,獲得權力後又迅速洗白,把精力用來建設城市,鼓勵農耕,又用了三代人的時間養起一支身家足夠乾淨的正規軍,短短幾十年時間,就把這片邊陲之地發展了起來。”
“可惜到了阿德拉三世的父親那一代,巴特萊斯家就談不上什麼體麵了,到了三世這一代,就更加糟糕——確實巴特萊斯家有著英明神武的祖先,可那又跟當代的阿德拉三世有什麼關係呢?”
“他確實並不是一位合格的領主,即使沿用了祖先的名字,也根本不像他的祖先那樣把精力用在治理領地上。既然如此,由我支持一位比這位三世更適合統治因納得立的、有著本國貴族血脈的年輕俊傑上位,這難道不是符合他
們‘道理’的做法嗎?”
“當然,這些都是糊弄外人的說辭。”扯淡一通,楊秋又淡定地把話題拉回來,“做一些表演讓我的行為看起來符合貴族們那套粉飾得冠冕堂皇的強盜邏輯,並不是我的本意,我真實的想法仍然是:我認為這些貴族領主沒有與他們擁有的地位相匹配的能力,所以我可取而代之。”
春秋戰國時代,華夏文明的少年期,在那個還迷信著血統論、王侯將相確實有種的年代,當時的墨家就提出了“不分貴賤唯才是舉”的尚賢思想,算是最早對以血統論貴賤、論才能的質疑,並進一步提出了著名的非命理論:人可以通過努力奮鬥掌握自己的命運。
墨家後,又有孟子提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亦五世而斬”的思想——個人的功名事業對後代的影響,五世就斷了,沒法再繼承。
百家爭鳴的時代過去,諸夏先賢們的思想卻並沒有被華夏人舍棄,而是一直流傳沿用了下來;直到楊秋出生的年代,小學時就能從課本上接觸到這些璀璨如群星的先賢思想。
金斯利是位施法者,並且有足夠長的壽命,他曾親眼見證無數大小家族的興起和衰落,所以他是說不出祖先優秀後代也一樣優秀這種騙平民百姓的話的——血脈能繼承的隻有姓氏,並不能繼承才能。
這個異界的施法者,其實在思想上是相當進步的,乃至於比部分地球人還進步——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仍舊有部分國家迷信王侯將相確實有種這套智障邏輯……比如華夏的鄰居島國,就連那些異想天開的漫畫創作者,也跳不出為他們筆下的主角安排個來曆不凡的出身這麼個桎梏。(PS1)
楊秋稱讚並認同巴特萊斯家祖先的功績,但認為當代領主阿德拉三世德不配位,這種說法,是可以說服金斯利的。
但楊秋最後補上的這句楚霸王的名言,把差點兒被說服的金斯利又拉了回來……
“你又有什麼可以能被公認的標準,來衡量某個貴族領主是否合格?你又有什麼根據來認為,由你取而代之可以比彆人乾得更好?”金斯利惱怒地道,“隨便找個借口就去發動戰爭、搶奪領
地人口,這種瘋子一般的行為邏輯,又有哪裡值得稱道?這是腦子正常的人能說得出來的話嗎?!”
麵對金斯利的質疑,楊秋的反應是……一臉亢奮地站了起來,大手一揮:“這個問題簡直簡單到不需要用嘴巴回答——走著!”
一小時後,一臉懵逼的金斯利被楊秋拖到了威斯特姆鄉下的一座小村子裡。
這座有著百多戶人口的小村子是亡靈農業專家在春耕期間選定的“農業試點單位”之一,原本廣種薄收的土地被反複深耕出清晰明確的地壟,田地裡出苗不久的小麥生長得整整齊齊、像是經過大戶人家園丁的精心排布。
麥田不遠處,按照本地人習慣進入休耕期的土地,則種上了橫看成排側成列的大豆。
春耕時不少農戶想把麥田拿來種豆,被市政廳嚴厲禁止;但市政廳並不是不讓人們種豆,隻是大豆完全可以種在休耕的土地或山地上,完全沒有必要占用麥田——華夏人最重視的問題永遠是糧食自給率,看到彆人家的主糧的產量不足或降低,那華夏人就會比彆人自家還焦慮。
按往年來說,這個時間段的鄉村已經結束繁忙的春耕進入農閒時期,會有部分青壯年進入周邊城鎮尋找打工機會,也會有閒下來的青壯在村莊附近遊手好閒地閒晃、惹是生非。
但今年,這些鄉村青壯顯然是沒有農閒的說法了……金斯利從亡靈馬馬背上下來時,看見的便是——無數青壯老幼在穿著製服的乾員組織下,頂著頭上的烈日、揮汗如雨地在田野間挖溝渠。
楊秋往遠處忙碌的人群一指,口氣淡然地道:“你在市政廳聽過‘村村通水利工程’這個詞兒吧?這個工程目前暫時隻在威斯特姆和永望鎮進行,因為暫時隻有這兩座鎮子的合法治理權是在我們的人手上的。市政廳負責修通從巴賽洛河引水到這兩座鎮子境內的主乾河道工程,從人工河道引水到各鄉村的活兒就得當地人自己來,他們正在挖的引水渠就是了。”
因納得立境內並不算缺水,鎮政廳去年秋冬時節組織過下鄉打井後,各村生活用水已經能夠得到保證,但澆灌田地隻靠井水顯然是不夠的。
“威斯特姆境內並不是
沒有自然河道和人工河道,不過大部分河道都屬於威斯特姆境內擁有大莊園、大農場的貴族,平民想取水必須額外交錢,還要為農場主和莊園主乾活償還‘水費’。”
“我和我的亡靈們都從來不認為,一輩子生活在鄉間的農戶是蠢笨且講不通道理的,事實上,農民也好,城鎮平民也好,都比貴族更能講得通道理——你看,這個‘村村通水利’工程,一座村子隻有一名鎮裡的乾員下來主持工作,並沒有更多的人幫忙,也不會給村民發酬勞,可他們知道村子裡通了無論旱澇都能派上用場的水渠對村子是有利的,連老人、婦女、小孩都會來幫忙。”
金斯利遙望那群熱火朝天地乾活的人們,一時無語。
“本地領主會收走農民田地產出糧食的三成——雖然萊茵憲法上是這麼規定的,但實際上絕大部分農戶都必須在秋收時上繳五成的糧食才能完稅。”楊秋平靜地描述著事實,“所有人都知道,農民能產出的糧食越多,本地領地能收到的稅也就越多,按理來說本地領主應當要想儘辦法來提升農業產出、把手頭的資源投注在這上麵才對,這是利於農民也利於統治者貴族本身的好事……但你見過多少貴族這麼乾?”
華夏國曆史上的封建統治者是要臉麵的,往往不會把農稅定得太高。
但華夏的封建統治者們本質上與這個異界的封建貴族是沒有區彆的,都是剝削者、都會想方設法地從平民身上割肉,所以雖然名義上的農稅不高,但他們會“發明”出無數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來剝削平民。
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因超凡力量的存在而從未被人數最廣的底層掀過桌子砸過碗,便連麵子工程式的“仁政”也懶得做,農稅四成(王室、教會、大領主、和大領主分封的小領主)隻是基礎,“發明”稅目的工夫都省掉了。(PS2)
金斯利被楊秋問得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