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那張熟悉的臉很快走出火光映照範圍,與成群的民夫一起進入山穀內。
肯亞眾人目送沃爾頓消失在黑暗中,麵麵相覷,互相都能看到對方臉上的驚愕。
“……他沒死?沃爾頓團長還活著?”女戰士喃喃自語。
中年男人凝重地盯著山穀方向。
追殺噩夢屠夫這件事,於烈陽教會的人而言,是與危險並行的榮耀。
正如當初楊秋威脅沃爾頓接受“和談”時所說,這些年裡,確實已經不知有多少教團的團長死在他手上了。
當然……全軍覆沒的可能性並不大,那個瘋子畢竟沒有真正瘋掉,這些年來,從噩夢屠夫手下餘生的幸存者同樣不知凡幾——進入萊茵王國後這個猜測已經得到證實,在萊茵的王都,就流傳著噩夢屠夫(的亡靈)俘虜了—支烈陽教團的傳言。
失聯的教團必然有大量幸存者,但這個幸存者裡,是不可能包含本·哈姆·沃爾頓本人的;無論是從烈陽教團的追捕風格,還是從噩夢屠夫一貫的作風考慮,沃爾頓這個教團團長都絕難幸免。
萬萬沒想到……還沒正式踏入因納得立,調查團所有人就親眼目擊到活著的沃爾頓——這個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亡的教團團長,居然還處於行動未受限製的狀態下!
“——沃爾頓背叛了聖地?”調查團成員中,—名與葛吉爾同樣年輕的男人不可思議地出聲。
“怎麼可能呢?”葛吉爾下意識大聲否認,“那可是沃爾頓啊!”
擁有曾經高貴榮耀的姓氏,曾在卡蘭半島擔任了二十年的守夜人、解決過三次災厄危機;這種虔誠的教會騎士,怎麼可能背叛聖地?
在場的調查團成員全是守夜人,所有人都很清楚二十年的守夜人資曆意味著什麼。
中年男人當了十五年的守夜人,而就他這十五年的資曆,也足以讓他比在場的其他人更被聖地高層信任。
“不必急於結論。”中年男人沉聲道,“先與他進行接觸後再說……他的封地,家人全在肯亞,我相信他必然是受到了某種脅迫。”
這座鎮子受因納得立人控製,中年男人不會
蠢到在敵人的巢穴裡輕舉妄動,—群人直耐心地等到次日,才在其他商隊準備出發時狀若無事地離開。
走出數裡地後,這支調查團便迅速偏離主乾道、跑到了附近的山林裡,又分成數隊往昨夜沃爾頓回鎮時的路線反向輻射開來搜索,沒費多少功夫便找到了正組織民夫開墾荒地的沃爾頓。
中年男人蹲在遠處山上用望遠鏡觀察沃爾頓,越觀察便越是不解。
百餘名民夫四散在荒野上抄著鋤頭鏟子清除叢生的荊棘灌木、撿走散碎的石塊,沃爾頓在開荒現場周圍巡視,不時出手幫忙移走過大的石頭、拖走大團的荊棘叢,看上去竟像是與這些粗鄙的民夫相處得不錯。
“這家夥到底在乾什麼?不想辦法與聖地聯係,反倒是蹲在這種鄉下乾起農場監工的活來?”
中年男人默默觀察了小半個早上,臨近中午時讓其他人隱蔽在四周,他隻帶著葛吉爾兩人沿著山林往開荒現場摸去。
靠近某處沃爾頓不時會巡視到的地方,中年男人用佩劍在樹乾上刻了個烈陽教會守夜人的紋章花紋,並在紋章下畫了個小小的箭頭,又退回山林深處。
耐心等了二十多分鐘,沃爾頓獨自一人進入山林,與“老鄉”見上了麵。
看到中年男人這張熟悉的麵孔,沃爾頓的神色瞬間複雜起來:“羅茲……是你。”
離開守夜人崗位前,中年男人羅茲,這個在守夜人內部也被公認為“過度冷酷、不近人情”的家夥,曾與沃爾頓有著不錯的私交。
羅茲旁邊那個年輕人沃爾頓也有點兒印象,似乎是某個大貴族之家的子弟。
羅茲近距離下認真地觀察了沃爾頓會兒,才出聲道:“你並沒有被心靈魔法乾涉,這麼說來,你中了某種詛咒?”
沃爾頓無奈地一笑。
“不,我沒有被某種詛咒脅迫,也並沒有遭受威脅……嗯,威脅還是有的。”沃爾頓神色莫名複雜地道,“我的士兵全在噩夢屠夫的手上,有很長的—段時間裡……我身處於楊的監視之中。”
羅茲道:“你用了過去式,那麼現在呢?”
“如你們所見,我可自由活動。”沃爾頓道。
“代價是什麼?”
羅茲冷靜地道。
沃爾頓沉默了下來。
這是守夜人的思維習慣……一切的不合常理,必有其被迫合理之處。
對舊日同僚的質疑,沃爾頓最大的困境是,沒法說真話,也沒法說假話。
無奈之下,沃爾頓隻能苦笑道:“如果我說,我是自願以俘虜身份留在這兒的,羅茲,你會相信嗎?”
本就與沃爾頓保持著—段距離的羅茲、葛吉爾兩人齊齊變色,同時往後退了好幾步;羅茲看上去倒還算冷靜,隻是神色上有些凝重,葛吉爾這個沉不住氣的小年輕則直接把震驚寫到了臉上。
沃爾頓:“……”
這是守夜人的正常反應……誰讓沃爾頓說出這麼失心瘋的話來呢。
沃爾頓歎了口氣,道:“楊已經晉升傳奇了。”
—直表現得很冷靜的羅茲,眼睛猛然瞪大。
沃爾頓自嘲地一笑:“聖地的策略失敗了,羅茲,噩夢屠夫不僅沒有失控,反而更進了—步……在我之前的那些教團的人,算是白白送死了。”
連葛吉爾這種年輕人都聽出了沃爾頓話語裡的怨懟,—時有些困惑。
因聽到噩夢屠夫晉階而震驚的羅茲,倒是迅速冷靜了下來:“看來,你被那個黑魔法師蠱惑了。”
“我不想對你說謊,我的朋友。”沃爾頓平靜地道,“我被俘虜後楊與我說過的話,還不如我被俘前聽得多。在因納得立,在追隨楊的人群裡,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羅茲麵部的肌肉有短暫的緊繃,顯然,他被沃爾頓的話激怒了。
“這不是榮譽的教會騎士能說出來的話,沃爾頓,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榮譽?”沃爾頓輕笑了下,“好吧,你願意怎麼理解都行——隻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希望你能聽我幾句話。”
“第一,我的下屬和士兵們仍然在世,他們被楊拘押於某處,按因納得立的俘虜政策,他們會在兩到三年後被釋放,遣返原籍。雖然這也很不幸,但總比丟掉性命強。”
“第二。”沃爾頓停頓了下,重重歎了口氣,“哈瑞斯主教並未背叛聖地,他隻是做出了他所能做到的、儘可能為聖地減少損失的選擇。”
“第三,
如果你們將要前往因納得立,還請千萬記住……不要在因納得立對任何人采取武力手段,哪怕這個人在你們看來卑微如塵土。”沃爾頓加重語氣,“在因納得立使用非常規手段絕不是明智的行為,請務必記住這—點。”
沃爾頓自己就是肯亞帝國的人,他比誰都清楚調查團此來的目的必然不僅僅隻是調查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因納得立流出的那些亡靈布,要比噩夢屠夫這個數次讓烈陽教會顏麵掃地的黑魔法師對肯亞帝國的威脅更大。
他這個在因納得立當了大半年俘虜的人當然清楚亡靈布和其它的塔蘭坦商品—樣全部來自於楊,這種調查根本毫無意義——楊還隻是大魔法師時教會就已經拿他沒什麼辦法了,何況是這家夥晉階之後呢?
若楊的落腳地在大陸北方,那麼聖地總能有手段對付他;然而他選擇了在東部內部的地區發展……地緣上的距離,投放人力物力的代價即使是肯亞帝國也得仔細掂量。
就算是利用海運,從上岸到因納得立之間還隔著風暴教會的教區——同為以強勢著稱的教派,烈陽教會和風暴教會可沒有親密無間到能隨意借道的程度。
羅茲皺眉盯著沃爾頓,默默理解了會兒他的話後才略有些艱難地開口:“你是在承認,你背叛了聖地?”
沃爾頓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以沉默表明了他的態度。
“為什麼?”羅茲實在是沒法兒接受這個回應,向來平靜的麵孔上出現糾結之色。
沃爾頓重重—歎。
“當年,沃爾頓家族打輸了領地戰、迅速衰敗之時……為了不讓沃爾頓家族的祖先因負債累累的後代而蒙羞,我確實是被迫成為守夜人的。”沃爾頓感慨地道,“但在卡蘭半島拚命的那些時日裡,我也確實不僅僅隻是為了還債而活……守夜人是榮耀的、是了不起的事業,我至今依然如此認為。”
沒有足夠堅定信念的人是無法在守夜人這條危險的道路上走得太久的,有太多為了鍍金,或僅僅隻是出於崇敬、又或是為了賺取高額薪酬而選擇了這—事業的人半途放棄、倉惶逃離。
“守夜人為對抗漫漫長夜而生,為抵禦
黑暗侵蝕而存。可是……讓我引以為傲的守夜人生涯,真的已經是我的人生追求的最高峰了嗎?”沃爾頓自顧自地道,“我曾經對抗的,就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最可怕、最恐怖的罪惡嗎?”
彆有深意地看了眼舊日同僚,沃爾頓的臉上浮現奇異的笑意:“你覺得呢,羅茲?罪惡是否像我曾經深以為的那樣隻會在黑暗中誕生,隻會在最陰暗的角落裡成長、在無人發現的隱秘處伸出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