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綏合院中,周韞稍稍朝後靠了靠,視線輕輕掃過眾人,忽地眸色微動。
徐氏居然不在?
劉氏一直稍垂著頭,叫人看不出她的神色,周韞發現許多人若有似無地都在打量孟安攸,稍一愣,才反應過來,這枯井就在綏合院旁。
人死在枯井中,難免會叫人疑心上附近的孟安攸。
孟安攸顯然也發現了旁人的視線,臉色刹那間變得甚是難堪,本來院子旁邊有死人就足夠晦氣,如今還因此惹了嫌疑,她怎麼會不惱怒?
但她也猜得出今日是人故意為之,手緊按著椅柄,倒是也咬牙忍耐了下來,沒有輕舉妄動。
半刻鐘後,小德子躬身走進來,手中似拿著什麼:
“王爺,奴才在井中打撈出一枚香囊和一支玉簪。”
香囊也被泡了許久,顏色變得暗沉難看,上麵的繡紋都染了汙泥,散著一股難聞的異味。
眾人抬頭看過去,周韞也不例外,不過她心中倒是好奇,這香囊究竟是徐氏不甚落下,還是劉氏的後招?
她不著痕跡偏頭看去時,就見劉氏臉色稍許難堪,錯愕驚訝一閃而過,遂後捏緊了手帕。
周韞斂了斂眸,這是何反應?
就是這時,小德子頓了頓,似有些遲疑,他猶豫地看了周韞一眼。
眾人驚訝,周韞眸色稍凝,她指尖輕碰到案桌上的杯盞,心中情緒萬千,臉上卻不露聲色,擰眉冷哼:
“看本妃作甚?”
小德子低頭:“香囊中裝的是些碎梅花瓣,還有幾顆浸香的紅玉珠子。”
話音甫落,周韞就猜到他為甚要猶豫地看自己一眼了。
周家嫡女喜愛紅梅,在長安城不算秘密,甚至珍貴妃還特意為此請聖上在雎椒殿後種植了一片紅梅林,周韞每年會在紅梅盛開時進宮小住。
若隻是梅花瓣,倒不會叫人直接懷疑到她身上,但這浸香的紅玉珠子,不說珍貴萬分,想要做成也得煞費時間精力,不是什麼人都有的。
周韞沉了臉,不知是何人,竟將算計使到了她身上。
她未再說話,就聽見洛秋時低低訝然地“咦”了一聲,周韞側頭看過去,對上洛秋時的視線,扯出一抹笑:
“洛側妃好似對此有些了解?”
洛秋時咬了咬唇,似有些不好意思,儘是嬌俏,她頓了下:
“妾身記得,周姐姐往日好似就喜歡在香囊中放些紅玉珠子。”
香珠皆是在香料中浸了許久的,香氣沉澱又不濃鬱,格外受世家女子喜歡,不過有些麻煩,而周韞偏愛紅色,連香珠都要紅玉浸透。
周韞抬眸,反問一句:“那又如何?”
洛秋時似愣了下,忙忙搖頭,又透著些委屈:
“妾身隻是聽這香囊的特征和周姐姐往日所佩戴的相似,才有此一言,周姐姐莫要誤會。”
稍頓,她才徐徐添了一句,像是不解疑惑:“不知周姐姐如今佩戴的香囊可還如此了?”
周韞眸色稍沉,剛欲說什麼,傅昀忽然打斷兩人對話,平淡開口:
“另一件是何物?”
竟是直接略過香囊事不提。
洛秋時指尖不動聲色地頓了下,不過先她進府半月有餘,差彆就這般大嗎?
周韞也生訝然,她堪堪垂眸,手指輕輕捏在腰際的香囊上,上麵繡著幾枚紅梅,裡麵裝著浸香的紅玉珠子,散著淡淡的梅香。
她忽地想起,之前的某日夜間,在情深之時,傅昀忽然埋頭在她脖頸,啞聲問她擦了何香?
她被逼得意識迷糊,斷斷續續將紅玉珠子的事說了出來。
傅昀明明知曉她香囊中有香珠。
但此事總歸熟悉之人方可知,周韞不著痕跡地擰起眉,這府上她相識的人隻有洛秋時,可洛秋時是今日方才進府。
那香囊一看,就知曉是掉進枯井中好幾日了。
倏地,周韞想起什麼,她眯起眸子,抬頭朝方偌看去。
方偌低對上她的視線,忙慌亂地低下頭。
周韞捏緊手帕,若說這府中還有何人能知曉她香囊中會有紅玉珠子,恐也隻有方偌。
畢竟二人曾在共處一室近半月之久。
心細之人,總能發現些細節。
她眸色稍涼,心思翻轉,無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小德子稍有錯愕,忙低頭,將另一件玉簪讓人呈上。
周韞心思還未收斂,就聽錢氏一聲驚呼:“這不是徐姐姐的玉簪嗎?”
話音落地,待傅昀抬眸朝她看過來,她方才掩了掩唇,低聲辯了句:“許是妾身看錯了。”
張崇覷了眼,忙縮著腦袋低了低頭。
這哪是看錯了?
年前時,爺特意賞賜後院,這玉簪還是他親自吩咐小德子送去鳴碎院的。
傅昀盯著玉簪,沉了沉眸,劉氏這時方才說了一句:
“爺,這其中許是有何誤會,徐姐姐信佛心善,怎會這般狠心,不若請徐姐姐過來一趟?”
聽得這一句,有幾人不禁輕挑了下眉梢。
這話中高帽戴得太狠,既說了徐氏信佛,又說其心善,句句替其辯解,若不是徐氏尚好,但凡真是徐氏所為,王爺心中必然生厭。
這世間哪有男人會喜歡惡毒的女子?
其實劉氏心中也有些慌亂,她沒想到會突然冒出一枚香囊來,也不知曉是何人的後手。
為何會針對側妃而去?
若今日她辦砸了,給側妃惹了嫌疑,她所想的和側妃同盟恐怕是要落空了。
眾人沉默時,傅昀說話了:
“讓她過來。”
周韞攏了攏披風,難得抬眸望向傅昀,不知他打算怎麼辦?
追根究底,還是如對她一般,略過不問?
她未上妝,夜間越涼,杯盞中的茶水早就涼透了,如今這情景也沒人會給她倒杯熱茶,周韞臉色冷得有些發白。
鳴碎院離綏合院不院,近乎一刻鐘後,徐氏才被人扶著進來。
她裹著披風,臉上還透著絲淺淺的病態,斂眸之間儘是柔弱,她應是知曉發生了何事,進來後,就低低服身行了一禮,輕咳了聲,柔柔地說:
“妾身給爺請安。”
傅昀沒叫她起來,指著玉簪,平淡問她:
“你可認識?”
徐氏半蹲著身子,抬眸瞥了眼婢女手中的物件,露出絲驚訝,她柔柔地擰起眉:
“自是認得的,這是爺年前賞於妾身的。”
話落,她身子輕晃了下,才不慌不忙地說:“這玉簪前些時日丟了去,妾身尋了好久,怎會在這兒?”
傅昀垂眸,盯了她好一會兒,才說:
“本王也想知道怎會在此。”
這句話後,周韞就見徐氏身子似一頓,怔怔地抬眸,眸子稍紅,似傷心,她咬唇,柔柔地說:
“爺不信妾身?”
周韞眸子一恍,伸手摸了摸有些酥麻的耳根,難怪江南女子素來受人追捧,這一口的唔噥軟語,直叫人心尖都化了去,誰還舍得怪她?
這番作態,平白叫人心憐。
周韞捧著涼茶抿了一口,她打了個輕顫,方叫自己回神。
誰知她一動,傅昀就擰眉看了過來,說不清是何情緒,隻淡淡地吩咐了句:
“給側妃換杯熱茶。”
周韞頓了下,沒生感動,反而狐疑地抬眸去看傅昀。
爺打得什麼主意?
徐氏一怔,灼紅的眸子險些落下淚來,她猛然咳嗽起來,臉色潮紅,一手緊捂著胸口,咳得半個身子都癱在了婢女懷裡。
這一變故,打斷了屋中古怪的氣氛,洛秋時輕攏眉,有些不忍:
“爺,這位徐妹妹身子仿佛不太好,不若讓她先起來吧?”
洛秋時剛進府,又平白毀了新婚之夜,一句求情的話,傅昀自是要給其臉麵,當下頷了頷首。
立即有人扶著徐氏坐下,洛秋時才咬唇,遲疑地說:
“妾身瞧著徐妹妹好似對此事不太知情,爺還是查清些,莫要冤枉了好人。”
周韞暗地裡翻了個白眼。
如今打撈出的兩個物件,一個牽扯到徐氏,另一個牽扯到她。
徐氏對此事不知情,言下之意,可不就得細查她了嗎?
這時,劉氏身後的秋寒似有些猶豫,看了眼徐氏,猶豫地說了句:
“奴婢識得那人。”
劉氏頓時拉了拉她的衣袖,頂著眾人視線,扯了抹乾笑:
“她混不清的,被嚇壞了,爺和各位姐妹彆將她的話當真。”
周韞對洛秋時不滿,洛秋時想幫徐氏洗清嫌棄,她反而就不讓了,當下幫襯了句:
“妹妹說得何話?不若讓她細說一番,是否胡言亂語,爺自有定奪。”
一直不語的傅昀點了點頭:“讓她說。”
傅昀開了口,劉氏也沒法阻攔,隻好鬆手,垂頭之際,輕斂了斂眸中的神色。
秋寒打了顫,似乎發現自己惹麻煩了,緊張地額頭都快溢出了冷汗,上前一步跪在地上:
“回王爺的話,奴婢見過死者,她、她好像是……”秋寒頓了下,方才說:“徐良娣院中的鈾兒。”
“死丫頭!”劉氏斥了聲,忙站了起來,羞愧地看向傅昀:“爺莫要當真,那人被泡成了那樣,哪能一眼就認出來。”
她又歉意地看了看徐氏:“徐姐姐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秋寒有些委屈,還想說什麼,就被劉氏一眼瞪了回去。
徐氏咳嗽剛緩下來,被劉氏這番作態惡寒得不行,往日府上隻有她和劉氏兩個良娣,兩人不對付已經許久,此時這般惺惺作態,平白叫人惡心。
她抬眸,卻對上劉氏的泛涼的眸子,心中一寒,捏緊了手帕。
秋寒第一句話剛落下,張崇就派人去了鳴碎院,沒一會兒,人趕了回來,喘著氣:
“鳴碎院的人說,鈾兒姑娘好似回家探親了,幾日都沒見其人。”
話一落,周韞就挑起眉:“回家探親?本妃怎不知曉?”
她管著後院事務,若有下人要回家探親,該稟明她方是,畢竟月錢都得她點頭才能發放。
後又有幾個婢女說,那人的確是鈾兒。
傅昀一直不說話,周韞心中翻了個白眼,隻好自己問:
“鈾兒是你院中的人,如今不見多人,妹妹也不知曉?”
徐氏輕咳了聲,尚未說話,她身後的泠玢就上前跪地:“回側妃,我家主子身子一直不好,奴婢怕主子煩心,一直沒敢上報。”
周韞臉色一冷:“放肆!院中下人丟失,豈容你隱瞞不報!”
泠玢嚇得身子一抖,連連磕頭:“奴婢知錯,側妃息怒!”
徐氏撐著身子坐起,似要說什麼,就聽周韞冷哼一聲:
“徐妹妹要替她求情?”
她沒管徐氏,直接和傅昀說:“不管今日如何,這般欺上瞞下的奴才,府中是容不得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決定了泠玢的去留。
嚇得泠玢眼淚直掉,頭磕在地上悶悶地響:
“側妃息怒!側妃息怒!奴婢知錯了,求側妃饒奴婢一次!”
王府的奴才若是不要了,是要送回中省殿的,被棄之不用的奴才,往往都沒有好下場。
徐氏臉色都凝在了一起,沒成想周韞一開口就直接斷了泠玢的活路。
周韞冷眼覷過去,想替主子背罪,她豈有不應之理?
洛秋時搖頭:“周姐姐,這奴才終究是替主憂心,倒也算忠心,這般是否太狠了些?”
周韞抿了口茶水:
“洛妹妹心善,但無規矩不成方圓,爺既將管家之權交於本妃,本妃自然要儘到其責。”
言下之意,她在行使管家之權,有你插嘴的份嗎?
洛秋時眸光微微暗了一下,抿了抿唇:“是妾身冒失了。”
對周韞和洛秋時的對話,傅昀仿若沒聽見一般,他隻淡淡地看向徐氏:
“你還有何話說?”
人是她院中的,玉簪也是她的,幾乎人證物證皆在,豈是一兩句辯解就可洗清嫌疑的。
徐氏怔怔抬頭,咬聲:“爺是何意?她不過一個小小婢女,妾身為何要害她?”
傅昀有些不耐。
為何?
他怎知曉?
這後院中想要害人,還需理由嗎?
傅昀摩挲了下扳指,事情真相如何,他不在乎,不過死了個奴才罷了。
但此事牽扯到周韞和徐氏,二者選其一洗清嫌疑,傅昀甚至都不需要考慮。
他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抿了口茶水的周韞,再抬眸時,眉梢透了些薄涼。
徐氏伺候他多年,對他總有幾分了解,看見他望過來的視線,心下頓時涼了半截。
他就這般舍得?
幾年的同榻而眠,還不抵側妃的半月相伴?
她頭腦有些暈,身子輕輕一晃,將要倒下去般。
泠玢連忙抱住她,哭著求饒,一句話驚破沉寂:
“王爺!快請府醫啊!主子她有孕在身,經不得這般啊!”
砰——
這句話不弱於一道驚雷乍響,傅昀當即擰眉站了起來,冷聲:“叫府醫。”
話音剛落,周韞手中的杯盞就不慎落地,清脆一聲響,茶水怦然濺出,落了幾滴在站起身的傅昀身上,瞬間將他心神拉了回來。
他呼吸稍沉,偏過頭,就見女子眼睫輕顫,似是有些沒回過神來。
傅昀稍頓,有些啞然,不知說些什麼。
周韞進府後,除了孟氏進府那日,他一直歇息在錦和苑中,其中藏了幾分心思不可知,但的的確確的,他有想過叫周韞生下府中長子。
她有長子,方才能在正妃入府後挺直腰杆。
徐氏有孕在他意料之外,也有些打亂了他的計劃,想至此,剛得知徐氏有孕的幾分訝然和驚喜頓時褪了幾分。
周韞垂著頭,旁人看不清她的神色,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其餘人或看向徐氏,或看向周韞,皆是心思各異。
劉氏心中則是歎了口氣,怪不得徐氏一絲驚慌都沒,原是有恃無恐。
府醫很快趕到,徐氏隻是心神勞累,但卻並無大礙。
傅昀沉著眸:“良娣有孕,先前怎得不報?”
周韞進府後,他就沒有去過徐氏的院子,她既有孕,定然是周韞入府前的事,可那日府醫診脈,卻並未診出其有孕。
府醫擦著額頭的冷汗,啞聲說不出話來,徐氏緩緩地睜開眸子,她被人扶著,低聲說:
“是妾身不讓他說的。”
周韞回了神,卻一言不發,眸中儘是冷意。
徐氏進府多年,在府中有人脈實屬正常,但是府醫卻不同。
周韞闔了闔眸,又睜開,眸中情緒淡去,心中知曉,這府醫是留不得了。
隻是她心中還有疑惑。
鳴碎院藏了的秘密就是這個?
單單因此,值得徐氏出手害了條人命?平白惹了爺的不喜。
傅昀斂眸,他沒再說什麼,隻吩咐人將徐氏送回去靜養。
待徐氏走後,綏合院隻剩一片冷清,和徐氏有孕一比,死了個奴才仿佛也不值得一提了。
周韞率先起身,屈膝垂眸,甚是平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