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光灼熱, 周韞從禦書房出來,乍接觸溫煦的暖光,進殿短短一刻鐘的時間, 她竟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縱使聖上之後並未再提及安虎令一事,甚至態度接近溫和, 都抵不住她那刹那間的心涼。
周韞軟著四肢, 若無其事地踏出門,臉上似還殘餘著些許潮紅怒意。
傅昀一直等在外間, 見此, 稍有驚訝,過去扶住她。
堪堪一接觸,傅昀就察覺到她手心的冷汗, 和一直不停輕顫的身子。
傅昀眸色不著痕跡地稍沉。
周韞堪稱膽大妄為,往日即使對父皇有幾分懼意, 卻也不至於半盞茶的功夫,就駭成這副模樣。
他眯起眸子,狐疑一閃而過。
父皇究竟和周韞說了什麼?
才叫她這番作態?
傅昀百思不得其解,卻若無其事地扶穩周韞,如常平淡地問:
“可好了?”
周韞握緊他的衣袖,似不忿地點了下頭, 腔帶怒意:
“嗯。”
傅昀聽罷, 對楊公公稍頷首:“既如此,本王就帶她去秋涼宮了,楊公公代本王向父皇問安。”
楊公公恭敬笑著送走二人。
眼見二人身影消失在長廊上, 楊公公才微微變了臉色,他轉身推門進殿。
殿內,聖上倚著龍椅, 抵著唇悶咳了幾聲,肩膀連抖了下。
楊公公看得心驚:“皇上,奴才去請太醫!”
“回來!”
聖上沉聲阻止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去了分乏意,他睜開眸子,眼底幽深不見底,他沉聲問:
“有何發現?”
楊公公知曉他在問甚,當下鄭重地搖頭:
“側妃神色不似作偽,隻顧著為貴妃娘娘打抱不平,她應是真的不知曉安虎令何在。”
他話音罷,聖上沉斂著眼瞼,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殿內的氣氛有些壓抑。
楊公公有幾分理解聖上的心思,為了所謂的安虎令,聖上求娶銘王之女,和其舉案齊眉,甚至將太子位拱手讓於銘王之後。
可數十年而過,聖上也生了些許白發,卻至今不見安虎令。
而太子被押大理寺後,東宮幾乎被翻了個遍,也沒找出安虎令。
楊公公有些猶豫,替周韞說了句話:
“奴才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說。”
楊公公稍頓:“即使當初安虎令被貴妃所得,可側妃不過一個女眷,貴妃未必會將安虎令交予側妃。”
一介女眷,即使拿了安虎令,又有何用?
他若是貴妃,寧願將其給周府,甚至給賢王換取側妃安寧,也未必會給側妃。
倒不是說女眷無用。
而是女眷常居於後院,連門都不得出,拿了又有何用?
禦案旁的香爐升著嫋嫋白煙,不住地打著圈,楊公公的話落後,大殿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聖上才意義不明地說了句:
“朕也曾這般想。”
所以,即使當初皇後最後見的人是阿悅,他也不曾懷疑過阿悅一分。
不知過了多久,聖上抬手捏了捏眉心,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輕聲喃著:
“阿悅……”
他苦苦尋了半輩子的東西,許是早早就落了他身側,可他分毫不知。
如今阿悅身故,那安虎令會在何處?
最後見阿悅的,處了他之外,隻有周韞。
他不想懷疑,卻不得不懷疑。
許久,他睜開眼,煙霧環繞間,楊公公聽見他的聲音:
“查吧。”
楊公公也說不清那時的聖上是何心思。
平靜的一句話。
是半輩子的心血。
即使周韞是貴妃臨終前眷顧久久放不下的人,恐也不能叫聖上收手。
皇室多少代皇帝,想要收回安虎令,卻不得為之。
楊公公領命,剛要推門而出,聖上坐直身子,禦案上的白紙被從門外的風吹過,飄了半張幾欲快落地,擋在白紙下的畫露出來。
紅梅飄零,周韞臥在美人脖頸處,美人臉上的笑溫柔眷韻。
聖上盯著那畫看,漸漸有些癡了。
他的阿悅,不管是竹林初見,還是後來宮廷相伴,即使心中怨恨不滿,卻從不曾叫他為難。
他忽然想起她臨終前,對他說的那句“她不悔,可隻是倦了”。
聖上欲撫畫的手輕顫,他近日總會想起阿悅,似乎是快到了期限,將欲去陪她了一般。
聖上苦笑。
若是安虎令真被她交給了周韞,他今日這般做法,恐是要叫她心中又怪了他吧?
“……安靜地查,彆驚了她。”
身後恍惚傳來這句話,楊公公一愣,他回頭去看,就見聖上盯著畫,頭也不抬的模樣。
楊公公知曉那個“她”是誰。
他沒再說話,躬身退了出去。
這時,外間刮起了風,帶著幾分澀澀,身邊小太監走過來,討著笑說:
“公公,這忽地刮起風了,公公要出去,且記得帶著傘。”
楊公公抬頭看天,遂又想起殿內那幾聲的咳嗽,他輕歎了一聲:
“是啊,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