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範晉良衝範晴
雪揚起一個堪稱慈祥的笑容,露出滿口黑黃不整齊的牙齒。
“來,乖孩子,讓爺爺看看你的手,剛才的事是你奶奶不對。她自從國峰兩口子死後傷心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脾氣難免暴躁些,你是好孩子,會原諒奶奶一時的不小心,對不對?”
他眯著眼睛又吸了一口煙,眼尾皺紋奇異地勾起,怎麼看怎麼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範晴雪內心冷笑,麵上不動生色依然怯怯的。
範晉良避重就輕、重拿輕放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配合的□□無縫,真是天生一對。
剛才範晴雪故意幫大哥擋了一下,把張桂芝的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就是利用自己這具身體還沒成年,又是嬌柔的女孩子,讓輿論傾向她。
如果是已經成家的大哥或二哥反抗張桂芝,相信張桂芝有許多辦法借機碰瓷,到時候這塊狗皮膏藥就徹底撕不下來了。因為說出去他們完全不占理,不敬長輩,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會同情身為“弱者”的老人,直接將他倆釘在恥辱柱上。
眼見張桂芝上了她的當,不料她的算計居然被範晉良一眼識破,幾句話的功夫,不僅叫張桂芝恢複了理智,還洗白了他們老兩口,同時給範晴雪下了套。
如果範晴雪不原諒張桂芝,就證明她不是“好孩子”,如果範晴雪原諒了張桂芝,那麼外麵的鄰居就沒有立場再置喙什麼。孫女都原諒奶奶了,一群外人再鳴不平純粹就是自討沒趣了。
範晉良老神在在地摸摸煙袋,吸了一口煙,幾許煙霧從鼻孔溢出,嫋嫋向上,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何詩曼不適地咳嗽幾聲,胃裡的酸水爭相恐後的漫上喉嚨,壓了兩下沒壓住,她捂住嘴匆匆跑到樓道裡“哇”地一聲吐出來。
範衛東眉頭皺的緊緊的,跟上愛人的身影,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小聲安慰。
何詩曼按住胃,含著淚又咳嗽兩聲,才用略微顫抖的手接過範衛東遞過來的手帕,擦掉唇角的穢物。
扶著腳步虛軟的何詩曼回房間躺好,範衛東走到客廳拿起鐵皮暖壺倒了一杯熱水,端進房間,然後腳步沉重地回客廳坐好。
自始至終,沒想過為張桂芝和範晉良倒一杯水喝。
張桂芝說了半天話,早就口渴得嗓子冒煙了,結果孫子孫女們沒有一個有眼力見兒的,一杯水都不給倒。
不知道蔣書蘭怎麼教育孩子的,一點兒禮貌也沒有,也不懂待客之道,真是白瞎了她那高中文憑,還不如自己這
個沒上過小學的老婆子會教孩子呢。
眉毛一豎,張桂芝正要發作,就被了解她心思的範晉良拉了拉衣袖,示意她不要添亂。
範晴雪沒管老兩口之間的眉眼官司,用眼神向範衛東詢問何詩曼的情況。看到他歎息著搖頭,少女擔憂更甚,右手無意識地扭動襯衫鈕扣。
現代社會裡很多孕吐嚴重的孕婦,是要到醫院去輸營養液的,否則長時間嘔吐會導致脫水和營養不良,對母體和寶寶的健康產生不良影響。
何詩曼的情況十分不好,必須臥床休息,不能再為其它事情操心。
想到這裡,範晴雪收回扭動鈕扣的小手,假意在眼瞼下試了兩下,拭去並不存在的眼淚。
她咬著唇,濃墨似的眸子孺慕地望向範晉良,杏眼微彎,“爺爺,我的手沒事,您和奶奶今天過來有什麼事嗎?”
避開範晉良給她挖的坑,把話題轉移到正題上。
既然你跟我演戲,那我就奉陪到底。
沒等範晉良回答,張桂芝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眼睛漆漆,“我們來討要屬於我們的撫恤金。”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被範晴雪的三言兩語牽著鼻子走,因而臉色沉沉的,聲音不悅。
範晴雪故作疑惑地歪著腦袋反問:“那是父親母親的撫恤金,怎麼能說是您和爺爺的呢?你們不是還健在嗎?”
說完,害怕地退後半步,捂住嘴巴,嬌甜的聲音從指縫間傳來,有點悶悶的,“奶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和您犟嘴的。我性格比較直,事實是什麼就會直接說什麼,對不起啊。”
意思是張桂芝胡攪蠻纏,得寸進尺,總是肖想不屬於自己的錢。
張桂芝的眉宇間眨眼的功夫籠上一層戾氣,她舉著雞毛撣子猛地向前幾步,心中暗暗發誓要抽死這個處處跟她作對的臭丫頭。
這幾十年她過的順風順水,從來沒有人敢如此踐踏她的權威,突然遇到一個,當然要揪著她把她打到服氣為止。
隨著她的動作,少女連連後退,動作迅速地躲到鄰居們身後,嘴裡不停向張桂芝道歉。
左看看情緒波動得厲害,明顯在爆發邊緣的張桂芝,右看看膽怯不已、弱小無助的範晴雪,眾人心中的天平偏的不能再偏。
“小姑娘說的都是大實話,有什麼不對嗎?本來就是人家範國峰兩口子應得的錢,都給你們算怎麼回事?”
李大娘從頭到尾聽到了她們的對話,眉峰一挑,不讚同地指著張桂芝的鼻子尖罵道:“你這個老太婆真是好大的臉,還想拿走範國峰所有的撫恤金,也不怕貪多撐死!看著和和善善的,沒想到心這麼黑。國峰怎麼有你這樣的娘親呦。”
“說話歸說話,總想動手乾嘛?人家小姑娘說的也沒錯,你憑什麼打她?”
“有這樣不慈的奶奶,真是倒黴。當初你們可是經常樂嗬嗬地跑到國峰兩口子這裡連吃帶拿,站在人家兩口子才剛走,你們立刻變了臉色上門欺負他倆的孩子。他們頭七還沒出呢,你們也不怕做噩夢。”
……
麵對眾人毫不客氣的指摘,張桂芝氣的胸口劇烈起伏,刻薄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指著她們說不出話來。一股屈辱感從內心深處升起,隨即她怨恨的目光直直射在躲在彆人身後的範晴雪身上。
她張桂芝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責難和非議,範晴雪今天倒是讓她嘗了個遍。--
她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眼看著好轉的形勢再度逆轉,輿論向著範晴雪
那裡一邊倒,範晉良皺了一下眉頭,把煙鍋兒翻倒,重重磕了兩下凳子,未燃儘的煙絲和煙灰立即散落一地。
蠢老婆子衝動易怒,容易被激起情緒做出不理智的事,想必這點已經讓範晴雪看透了,所以她才一直在她的情緒底線反複試探。一旦蠢老婆子上當,打了範晴雪,恐怕不好收場。
範晉良抬眸,第一次正式這個不怎麼在意的孫女。
少女穿著白襯衫,袖子小小地卷起一點,淺藍色的褲子同樣折起一截,露出分外纖細的手腕和腳踝,通身有種乾淨而柔婉的氣息,很是惹人憐愛。
此刻她眼睫低垂,半遮住濕漉漉的黑眸,瑟縮著站在那裡,如同突然見到狩獵者茫然無措的小白兔。
目光垂下來,範晉良用煙袋鍋敲了兩下猶自惱恨的張桂芝的後腰,然後把煙杆彆在棕色皮帶上。
“彆鬨了。”
明明他的聲音很平靜,可張桂芝愣是從其中聽出了幾許壓抑的怒氣,隻是這怒氣不知是對她還是對範晴雪。
張桂芝知道自己不夠聰明,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一向是她在前麵衝鋒陷陣,謀算深遠的範晉良在後方做軍師,兩人配合默契,雙劍合璧,鮮少有事不能達到目的。
因此感受到範晉良傳遞出的“停止衝鋒”的信號後,張桂芝便恨恨地扔掉雞毛撣子,走到自家老頭子身後站定,氣哼哼地不再言語。
滿意地點點頭,範晉良輕笑著朝範晴雪招招手,“彆怕,回頭爺爺幫你說說奶奶,自己的親孫女就算不懂事愛頂嘴也不能伸手就打啊,說幾句得了。”
揉揉眉心,他落寞地歎了一口氣,“孩子長大了,我們也老了,管不動嘍。”
範晉良長得慈眉善目,刻意向誰示好時,端的一股良善和藹的味道,讓人不自覺放下防備之心,對他產生好感。
範晴雪心裡知道他才是兩人中最難對付的,麵對他的示好,不僅沒鬆口氣,反而提起十二分的謹慎。
她沒打算當中忤逆範晉良,因而故意露出一個忐忑的微笑,腳步輕移,靠近範晉良。走了幾步,卻又像畏懼張桂芝般停住腳步,不遠不近地站著。
夏夜有些熱,她把土黃色的帆布包卸下放在櫥櫃上,帆布包的背帶在她的襯衫上留下兩道斜斜的汗暈痕跡,不難看,反而平添一抹說不出的綺麗之感。
“爺爺,究竟是不是我不懂事大家都看在眼裡,奶奶太過咄咄逼人,您回家是該好好說說。碰到我們這些小輩還好,我們可以不放在心上,若是這些事發生
在外人身上,他們恐怕不會這麼客氣了。”
範晉良微微眯起眼,笑容愈發慈祥可親,接過她的軟釘子,看著範晴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調皮不守規矩的小孩子,滿滿的寵溺。
“好好好,爺爺說不過你這個小丫頭。奶奶年紀大了,性格就是這樣,說話辦事容易得罪人,其實她本性不錯,估計是那副火爆脾氣想改也不好改了,咱們多體諒一些好不好?她還能有好幾個年頭活呢?說到底,是被白發人送黑發人給刺激的。”
範晴雪輕輕勾起櫻唇,圓潤的唇峰浮動,她眼底滲出一絲嘲諷,很快又被藏起。
老爺子真能倚老賣老,說話滴水不漏,不好對付啊。
燥熱的晚風吹動薄紗一樣的窗簾,窗外知了叫的更加煩人,一直低著頭異常沉默的範衛華忽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範晉良,語氣不善。
“彆扯一些沒用的,你們今天過來不就是來要錢的嗎?告訴你們,門都沒有,彆說現在撫恤金沒下來,就算下來了,我們寧願全都捐給國家,也不給你們一分錢!”
範晉良被範衛華吼的一愣,緊接著笑容慢慢淡下來。
青年眉眼冷厲,聲音透出沁骨的寒意。
範衛東脾氣稍微溫和一些,隨了範國峰和蔣書蘭的優點;範衛華則有些暴躁,做事不問青紅皂白隻憑一時腦子發熱行動,這點多少有些像張桂芝;至於範晴雪,範晉良一直把她當成無害的小白兔,沒想到她深藏不露,倒令他有點刮目相看。
原本以為好拿捏的兄妹三人,因為範晴雪,局麵變得有些不可控。
“我們是國峰的爹娘,他的命都是我們給的,他的錢除了我們誰也沒有資格碰!小兔崽子,你敢捐出去試試!我打死你!”
一點就燃的張桂芝不顧範晉良的阻攔,彎腰想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雞毛撣子,卻發現範晴雪更快一步,早就把它和瓷瓶裡另一把雞毛撣子丟出了窗外。
惡狠狠地瞪了躲得遠遠的範晴雪一眼,她轉身一巴掌甩向範衛華。
範衛華索性站起身,麵無表情地俯視她,嘴角掛起一抹危險的笑。
張桂芝一巴掌甩在他肌肉堅硬的胳膊上,疼的自己手麻了幾秒鐘。她隻在年輕時吃過苦,後來這二十多年養尊處優,連家裡的碗都沒洗過一個,力氣當然比不上村裡那些常年勞作的村婦。
因此,她打人的力道不僅沒讓範衛華皺下眉頭,反而讓自己的手又疼又麻,得不償失。
不服氣地左右開弓,連續打了範衛華幾下,張桂芝才氣急敗壞地要找範晴雪算賬。
“奶奶,您彆激動,二哥說的都是氣話,做不得數。我們肯定會給你們錢的,這是我們身為小輩應儘的義務。”她杏眼彎彎,比秋天的蜂蜜加倍甜蜜的星眸閃閃發光。
“小妹!”見範晴雪竟然臨陣倒戈,範衛華大聲吼出一句,“不許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
範晴雪狡黠地眨眨眼,一副“全交給我,我有辦法”的模樣,成功阻止了範衛華後麵未說完的話
。
他刀鋒般的視線柔和下來,薄薄的唇不再死死地緊抿,身上緊繃的肌肉線條漸漸放鬆,仿佛亟待爆發的火山啞然熄火。
範晴雪不疾不徐地扶著平靜些許的張桂芝坐下,扭頭對範衛華說:“二哥,爺爺奶奶給了我們生命,我們不能不孝順他們的,父親的撫恤金全部交給他們也不無不可。畢竟咱們各自有了穩定的工作不缺錢花,而爺爺奶奶沒有經濟來源,這些錢就當是給他們的養老錢多好呀。”
範晉
良狐疑地盯著範晴雪看,他可沒張桂芝那麼單純,被哄得心花怒放地抓著她的手不放。
“多孝順的孩子啊,這丫頭要是我孫女該有多好。”李大娘眼睛亮晶晶的,從頭到腳看了範晴雪一圈,越發稀罕她。
“晴雪是難得的好孩子,我老家有戶人家,兒子一死,孫子把老人往外一攆,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現在老兩口早都僵了,死的時候孫子連張草席都舍不得給蓋,可憐呦。”
“有這樣孝順的孩子,你們可享福嘍。”這話是對著張桂芝和範晉良說的。
範晴雪似是被誇的有些不好意思,一縷緋紅從臉頰蔓延至耳尖,低頭輕聲說:“謝謝大家的誇獎,我們小輩贍養老人本就無可厚非,這都是應該的。父母從小教育我們要孝順爺爺奶奶,他們言傳身教,我們隻是學個大概,比不上他們的。”
停頓一下,她撓撓有些發燙的臉頰,“父親總說因為工作的原因不能在二老身邊儘孝是他的遺憾,幸好二叔和三叔體諒他,替他守在老人身邊,而父親則在市裡賺錢加倍補償他們。”
“國峰和書蘭也是好的,這一家子都不賴。”
“是呀,我經常看見書蘭有點兒好東西就給婆婆留著,每個月發的工業票自己舍不得用,攢起來給公公婆婆寄回去。”
微笑地看著街坊四鄰對範國峰和蔣書蘭表示肯定,範晴雪輕輕抽出被張桂芝握的有點疼的手,飛快地低下頭,不讓人看出她對張桂芝碰觸自己產生的嫌惡。
再抬頭時,她恢複了雲淡風輕的淺笑,“奶奶,贍養老人是每個為人子女的人必儘的義務,對不對?”
張桂芝得意地點點頭,料想他們不敢背上不孝的罪名,那筆錢她肯定要拿到手。
“那儘孝不能隻有您大兒子一家儘孝吧?二叔和三叔家呢?還有小姑家呢?”範晴雪眼裡忍不住綴上挖坑成功的促狹,肌理細膩的臉蛋白皙柔嫩,好像在昏暗的天幕裡會發光一樣。
聞言,範晉良眼神驟變,拍了拍猶不自覺的張桂芝,不讓她繼續往坑裡跳。
他聲音微啞,雙眉間縱出一道深壑,一字一頓道:“說撫恤金的問題,扯上你二叔三叔跟小姑做什麼?”
“咦,我是在說撫恤金的問題啊,難道我剛才沒說明白?”範晴雪佯做訝異,重新解釋。
“這撫恤金要是做為贍養費是可以全部交給二老的,但是做為同樣具有贍養義務的二叔、三叔和小姑,他們也必須支付給爺爺奶奶同等金額的贍養費。如果不作為贍養費,那麼按照法律規定,這筆錢是要按照死者的兒女、父母加孫子孫女的人頭平分的,沒有道理全部交給二老的。”
她的音調壓著笑,在範晉良聽來透出濃濃的惡劣,偏偏眾人聽不出來,反而一個勁兒地點頭,應和少女。
“對,丫頭說的沒錯,是這麼個理。”機械廠的婦聯主任聽說有人來家屬樓裡鬨事,沒吃完晚飯就匆忙撂下筷子趕來。她家住在頂樓,用了不到一分鐘下樓,從頭到尾聽了個遍。
範晉良輕輕嗤笑一聲,“我倒是小看你這個小丫頭了。”他的半張臉隱在陰影中,隻能看到那雙沉沉的混濁眼眸,不錯眼珠地緊緊盯著少女的一舉一動,如同冰冷腐朽的深山草木,夾雜著雨後發酵的泥土腥氣。
範衛東和範衛華齊齊擋在範晴雪身前,像是兩座守護大山,沉默安穩。
範晴雪對範晉良壓製的怒氣似是毫無所覺,盈盈水眸直視著麵前頭發斑白背脊微駝的老人。
“爺爺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呢。”聲音軟糯中帶上幾分清甜,清冽的像是
咬了一口梨子。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嗨了,明天解決掉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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