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郡主猛地看他,雙眼布滿血絲,比剛才看褚惜玉時的眼神更可怕。
她輕聲問:“你想讓我去求太後,將惜玉和七皇子的婚約,變成映玉和七皇子的?”
長平侯嗯一聲,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現在隻能這樣了。”他又歎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可是當務之急,就是趕緊將這事壓下來,先解決它,否則咱們家真的……”
靜安郡主不語。
“阿蓉……”長平侯又叫了一聲。
褚惜玉也偷偷瞄著母親,不太明白母親在猶豫什麼,此時她的臉很疼,卻不敢叫疼,一顆心提得老高。
這是褚惜玉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得這麼疼,而下手的還是母親。
但她不敢怨母親,隻是仍是免不了委屈,覺得母親不疼自己,明明她有喜歡的人,母親卻不肯為自己打算。
好半晌,靜安郡主道:“好,我進宮!”
她的神色很平靜,唯有那雙依然布滿血絲的眼睛讓人知道,她心裡是在怨在恨的。
長平侯頓時高興起來,趕緊叫丫鬟進來給她更衣。
等靜安郡主穿戴整齊,長平侯又道:“阿蓉,你也不必太擔心,雖然惜玉……但還有榮親王世子呢,榮親王不會看著唯一的嫡子被毀的,若是可以,趕緊將榮親王世子和惜玉的婚事定下來。”
說到這裡,他也是生氣的,氣榮親王世子誘拐自己的女兒。
明知道他女兒和七皇子有婚約,榮親王世子仍是做出這種事,可見是個品行不端的。
若是平時,這般品行不端的人,他絕對不允許女兒和他在一起。
可現下,他隻希望趕緊將小女兒和榮親王世子的婚事定下來,如此也能挽回幾分臉麵。
靜安郡主嘴角扯了扯,沒有他這麼樂觀。
回想前些天,左老夫人還請榮親王妃過來當說客,榮親王妃笑盈盈的,聊完正事後,嘴裡在唏噓感慨自己的兒子老大不小了,準備給他相看姑娘之類的。
當時靜安郡主心裡有多不以為然,現在就有多打臉。
她哪知道,最疼愛的女兒居然會和榮親王世子私下往來,還……
這一刻,靜安郡主也是恨毒了榮親王世子,要不是他,女兒何至於犯下這種錯,為世人恥笑?
如果女兒沒犯下這些錯,她會是七皇子妃,以聖人對七皇子的寵愛,將來不管是誰登上那位置,都會安排好七皇子,一個親王肯定是少不了,還不用被卷入奪嫡風雲,一輩子安穩富貴。
靜安郡主閉了閉眼,心知想那些無益,先渡過眼前的危機再說。
她吩咐一聲,匆匆忙忙地坐上馬車朝皇宮而去。
**
來到莊子後,褚映玉歇息一晚,第二天便去香山寺上香。
香山寺不若相國寺的名聲大,勝在清淨,加上香山這邊有不少貴人的莊子,很多貴人來莊子裡時,大多會順便去香山寺上香,香火倒是旺盛。
香山寺就在半山腰處,一日來回沒問題。
寺裡有供給香客歇息住宿之地,為了表示虔誠,褚映玉打算到寺裡住個幾天,哪知道她剛提出來,樂嬤嬤就開始勸她。
樂嬤嬤是秋藜院的管事嬤嬤,也是教養嬤嬤,有管教小姐之責,最常做的事就是勸阻褚映玉,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若是褚映玉不聽,她便去告訴靜安郡主。
這些年,樂嬤嬤也習慣大小姐像個麵團兒一般,隨著她揉圓搓扁。
這會兒,樂嬤嬤也勸道:“小姐,這可不行,寺裡清苦,粗茶淡飯,您的身子骨嬌弱,哪裡能受得住?要是侯爺和夫人知曉,隻怕會心疼您了。”
褚映玉麵無表情,“我要去!”
“小姐……”
褚映玉沒和她客氣,直接道:“你若是再說一句,我便讓人送你回京。”
樂嬤嬤噎了下,不敢再多嘴。
她倒是不怕被送回京,就怕自己回府後,夫人見她不在大小姐身邊跟著會生氣。
當年夫人派她到大小姐身邊,讓她好生教導大小姐規矩,還有一個,就是盯緊大小姐,不管她去哪裡,都必須看緊大小姐,不管大小姐做了什麼,都要向夫人彙報。
樂嬤嬤雖然不知道夫人是何意,不過府裡是夫人管家,她一個當下人的,除了聽夫人的,又能如何?
所以對於大小姐,樂嬤嬤也隻能諸多勸戒,不讓她行差踏錯,也不讓她離開自己的眼皮子。
這會兒不是在府裡,夫人不在麵前,隻能先穩住小姐,等回京後再向夫人打報告了。
見樂嬤嬤閉嘴,褚映玉讓丫鬟們收拾東西,去寺裡住幾天。
這名義也很正當,給已經去世的長平侯老夫人祈福。
她這當孫女的,去寺裡吃齋念佛,給祖母祈福也是應有之義,說出去還能贏得好名聲。
天空陰沉沉的,雖未下雪,但天氣也不算好。
馬車行到山腳後,褚映玉被一群人簇擁在中間,沿著階梯往上走。
樂嬤嬤一邊走一邊嘮叨:“小姐,這天兒冷,還下著雪呢,您實在不該在這種時候出門,萬一您的身體又病倒,侯爺和夫人會擔心的。”
褚映玉當作沒聽到,慢慢地往上走。
寄春厭惡地看了一眼樂嬤嬤,說道:“嬤嬤,你就少說兩句,小姐可是給老夫人祈福,你想讓她被人說不孝嗎?”
寄春很不耐煩樂嬤嬤倚老賣老,但也知道她是夫人派過來的人,不能攆走她。
她很心疼小姐,也有些擔憂,自從落水後,小姐的心情就一直不好,很少見她開顏。
雖然以前小姐也很少笑,文文靜靜的,大多數時候都一個人待著,但至少那時候小姐的心態是沉穩平和的,而非像這段時間,似是心裡壓抑著無數的苦痛,沉甸甸的。
最讓寄春難受的是,小姐幾乎每晚都沒睡好,總是半夜驚醒,然後再難入睡。
好幾次,寄春聽到動靜半夜醒來,發現小姐還沒有睡,靜靜地躺在床上發著呆,也不叫人。
次數多了,寄春便知道小姐晚上能安睡的時間並不多。
樂嬤嬤不高興地說:“你這小妮子,我也是為小姐好!夫人多疼小姐啊,小姐每次出門,夫人都會叮囑咱們好好伺候小姐,不能離開小姐身邊,以免小姐發生什麼事……”
寄春真是氣笑了,打量她眼瞎,什麼都不知道呢。
夫人每次安排那麼多人,難道不是讓他們盯著小姐,管教小姐?好像怕小姐做什麼丟臉的事似的。
彆的姑娘至少還有玩樂時間,她家小姐除了學規矩,就是讀女四書,不然就是做繡活,其他的都不允許她多碰,說會移了性情。
怎麼不說二小姐移了性情呢?
這時,褚映玉突然停下。
周圍的人見狀,也跟著停下來。
褚映玉轉頭,冷冰冰地對樂嬤嬤說:“你再囉嗦,我讓人將你從這裡丟下去。”
瞬間,所有人都噤了聲,連呼吸都變得極輕,樂嬤嬤愣愣地看著褚映玉,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
這是一個姑娘家會說的話嗎?
怎地如此惡毒?
褚映玉見她終於閉嘴,繼續慢慢地往上走。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山道兩邊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
來到香山寺,褚映玉先去添香油錢,然後進寶殿上香。
上完香,她又為祖母點了一盞長明燈,接著跪在佛前,默默地誦著經,為祖母祈福。
褚映玉對祖母的感情很深,當年父母之所以會答應將她從青州接回來,也是祖母要求的。
回到京後,她在祖母身邊養了半年,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被長輩疼愛的滋味,那時候她心裡希望,祖母能長命百歲。知道祖母生病,她甚至在佛前許願,願意將自己的一半壽命給祖母。
可惜那時候祖母的身體已經很不好,給她和孟瑜山定下婚約後,便去世了。
褚映玉想到這些,難得有些失神。
當年祖母去世之前,曾將她叫到麵前,告訴她,已為她定下和孟家的婚約,希望她以後長命無憂。
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她也覺得祖母是疼她的,祖母知道父母不喜歡她,才會為她定下這樁婚約,以免等她長大後,父母隨便挑個不知好壞的人將她嫁出去。
至少,靖國公府是她的外祖家,孟瑜山當時已經十歲,勤奮好學,穩重自持,看著就不是那些紈絝子弟,日後若是自己嫁給他,定然過得不差。
直到現在,她方才明白,祖母當年為她定下這樁婚事,可能不僅僅是愛護她,還有其他用意。
她有很多疑惑,有很多未解之事,很想問問祖母。
可惜祖母已經不在,無人能給她解惑。
褚映玉誦完經,去隔壁的偏殿抄經書,將之供奉在寺廟裡,直到時間差不多,便去客院歇下。
連續幾日,褚映玉都在寺裡認認真真的誦經、抄佛經。
日子過得乏味而虔誠。
直到這日,不知哪家的女眷也來到香山寺上香。
褚映玉剛從佛堂出來,便見到前方的院子裡,鬆柏樹下站著一個少年郎。
少年體魄健壯,麵容英俊,有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勃勃英氣,天氣雖冷,他穿得並不多,修身的錦衣襯得他英姿煥發。
光是這外形,就是個極出色的少年郎。
在她從佛堂出來時,那少年的眼睛就看過來。
因是在寺廟裡,她的衣著打扮極是樸素,宛若出水芙蓉,明淨純澈。
褚映玉淡淡的望了一眼,瞬間明悟這人是特地來看自己的,再略一想,便已猜出他的身份。
果然,就見那少年上前。
他有些緊張地說:“這位姑娘,打擾了,在下左家五郎左明尚,陪長輩來此上香,不慎迷路……”
迷路的借口很好用,香山寺雖然不算小,但也不至於大到能讓人在這裡迷路。
褚映玉隻是平靜地望著他,左明尚的聲音漸漸地變弱,英俊的臉浮現些許赧然,也知道自己這個借口極為拙劣。
問清楚他要去的地方,褚映玉給他指明路,拐角就到了。
左明尚的臉又紅了紅,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擱,最後在人家姑娘平靜的目光中,隻能落荒而逃。
左明尚匆匆忙忙地來到一處齋房,左家的大夫人和兒媳婦趙氏正坐在這裡喝茶。
兩人看到他毛毛躁躁的,都有些想笑。
“可是見到人了?”趙氏笑問道。
左明尚撓了撓頭,然後紅著臉點頭。
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是相中人家姑娘了,左大夫人和趙氏不禁一樂,心裡十分高興。
左明尚是左家年輕一輩的弟子中極為優秀的。
當初為了左明珠,左老夫人要犧牲左明尚的婚事,大夥兒都不同意,但架不住老夫人實在疼孫女,堅持己見,最後拗不過她,隻能無奈應下。
左明珠是左大夫人的女兒,她也是疼愛女兒的,可要犧牲三房的五郎,她心裡十分愧疚。
從靜安郡主那裡聽說褚映玉要來香山寺上香後,左大夫人便決定過來看看這姑娘,順便也讓左明尚見一見。
如今看這孩子自己也相中了,她們心裡總算鬆口氣。
這事也是靜安郡主同意後他們才過來的,不然哪裡好意思貿貿然去見人家姑娘,未免太過失禮。
原本靜安郡主這當娘的應該也陪同一起來,等他們到了這邊,才聽侯府派過來的人過來說,她有事脫不開身。
左大夫人也是個門兒清的,如何不知道靜安郡主偏心,對長女分明就不上心,心裡難免有些可憐褚映玉這姑娘,怨不得他們老夫人提出要補償褚映玉時,長平侯府壓根兒都沒爭取,就直接答應了。
趙氏笑道:“聽說褚家這大姑娘的規矩是極好的,模樣也不錯,是個萬裡挑一的好姑娘。”
“靜安郡主和長平侯都是俊男美女,有這樣的父母,女兒自然是長得不差的。”左大夫人也笑著說。
“這可真不錯,以後褚大姑娘嫁過來,有個這麼漂亮的弟妹,我們都有眼福了。”
“……”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看左明尚,見他撓著頭傻笑,不禁搖搖頭。
**
長平侯府的車駕抵達皇宮後,靜安郡主坐在馬車裡,低頭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方才扶著丫鬟的手下車,然後遞牌子進宮。
守宮門的侍衛沒有攔她,讓她進去了。
直到進入皇宮,走在安靜的宮牆之中,靜安郡主略略定神。
隻要宮裡的貴人沒有攔著她,不讓她進宮,事情還是有轉寰餘地的。
迎著凜冽的北風,靜安郡主卻絲毫感覺不到冷,她心裡積著無數的事,沉甸甸的。
抵達慈寧宮,靜安郡主求見太後,卻不見太後身邊伺候的狄嬤嬤出來,出來的是一個年紀較小的宮娥。
宮娥道:“長平侯夫人,太後娘娘不見您,請您回去。”
靜安郡主神色一變。
雖然她嫁給了長平侯褚伯亭,按理是應該稱她一聲長平侯夫人的。但因為她是皇室禦賜的郡主,是以太後更喜歡叫她的封號“靜安”,宮裡的人也大多跟著叫她靜安郡主,極少會叫她長平侯夫人。
靜安郡主臉色變得蒼白,嘴唇顫了顫,然後默默地跪下來。
宮娥見狀,想說什麼又閉上嘴,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轉身進了宮殿。
此時天寒地凍,靜安郡主跪在慈寧宮外,路過的宮人看到這一幕,各種探究的視線投過來。
有同情的,也人幸災樂禍的,更多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宮裡的人精可不少,先前昌樂公主進宮找太後哭訴時,便隱約有消息傳來,後來榮親王妃也匆忙進宮,現下還在裡麵跪著請罪呢。
現在再看靜安郡主同樣匆匆忙忙地進宮,以往她進宮時,太後都會第一時間讓人將她請進去,如今太後卻不見她,靜安郡主也不敢走,甚至直接跪下來,便知道有大事發生了。
靜安郡主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這些年,她能討得太後的歡心,得太後抬舉,在宮裡也算是得臉的人,宮人們也處處笑臉迎逢。
何時受過這麼大的罪?
靜安郡主跪得頭昏眼花,膝蓋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渾身冷得宛若冰棍,卻不敢有絲毫的抱怨,隻是默默地受著。
到底養尊處憂這麼多年,靜安郡主跪了一個時辰,身體就承受不住,軟倒在地。
她狼狽地趴在地上,啪的一聲,一根簪子摔在雪地上。
沒人敢去扶她,宮人們默默地看著,靜安郡主隻能靠自己勉強地爬起來,咬緊牙關,重新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