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傅宗書記仇已久的又何止是小皇帝,打從應全武功大成的那天起,傅宗書在他眼裡就已經是個死人了,他等這一天也已經等很久了。
牢房外頭,應全舒舒服服愜意悠哉地端著個大海碗哧溜哧溜嗦麵,牢房裡頭傅宗書麵前地上放了倆窩頭一碗清湯,身上的薄被裹著吧沒形象,不裹著就得被凍得渾身哆嗦,應全腳邊兒的火盆可暖和不到他身上,恨得眼睛都恨不得出血。
應全慢條斯理地連嗦了兩碗麵,這才撂筷,掏出手絹兒擦擦嘴,一掃傅宗書,樂了。
生理反應它實在是很難控製的東西。
傅宗書這輩子都沒體會過啥叫饑寒交迫,也不知道怎麼跟它打交道,不管怎麼壓製掩飾都難免尷尬,於是越發惱羞成怒,偏生還背著沉重的包袱不肯先開口丟了麵子,臉上的表情十分猙獰。
對嘛,本來就是豺狼虎豹,裝什麼人呢。
小內侍們把碗筷都收拾了,遞上一杯熱茶,把茶端在手裡暖著,瞅著傅宗書,眉頭微蹙,眼中含憂,把感同身受演得入木三分。
“您說您這又是何苦呢?”
傅宗書怒極反笑,嘴角帶著血,像頭窮途末路依舊凶悍的老虎,聲音嘶啞陰冷:“不過是成王敗寇。”
應全搖搖頭,歎道:“您為什麼就不能知足一點,鬨成這樣又是何苦。”
傅宗書嘿然冷笑:“老的偽善了一輩子,死都博了個好名聲,小的青出於藍,我打了一輩子雁都被啄了眼,不爭便能有善終不成?知足?先皇無能虛偽,一生所謂的功績是誰為他立下的?什麼君心獨斷,那些權利都是老夫替他收回來的,他不過憑著身份坐享其成罷了,老夫憑什麼要知足?”
應全誠懇道:“憑你沒那個命啊。”
傅宗書:!
傅宗書被應全掏心掏肺的一句話噎得差點兒腦梗。
應全說的是真心話,無論是從才乾心性,還是從時運機遇來看,傅宗書就是沒有那個九五至尊的命嘛。
出生的時候天下都已經被老柴家給打下來了,等到長大能一展抱負的時候,老柴家已經把天下給坐穩了。
熬死了先皇,好不容易幼主登基,想要獨攬朝政吧,朝中還有那麼多死倔的保皇黨跟他作對。
等到費了十幾二十年的時間,眼瞅著就能按部就班地把這國家拿下,自己登臨至尊的時候,出了大紕漏。
想要拚死一搏,才發現一直都沒看在眼裡的傀儡小皇帝才是最終boss。
這麼一想傅宗書竟然還挺可憐的。
但傅宗書自己並不這麼覺得,他覺得自己隻是棋差一著,非常委屈。
願賭服輸,他沒有小皇帝能裝,看走了眼,他認了,但彆想他就此俯首。
傅宗書硬是把湧到嗓子眼兒的血給咽了回去,怨毒地看著應全,笑道:“如今我已為階下囚,你便是再牙尖嘴利老夫也無可奈何,可恨老夫當年一時心軟沒有斬草除根才有今日之辱。不過不要緊,鳥儘弓藏,老夫的今日就是你的明天,老夫在地下等著你就是。”
應全就樂了:“感情我還得謝您當年饒我一條小命兒唄?”
傅宗書冷笑不語。
應全好笑不已:“明人不說暗話,當年您要是有那個本事,今天就不會在這兒蹲苦窯等死了。”
習武之人,武功高到了一定程度之後通常都有很好的直覺,善意惡意都有感應。
應全天賦異稟,他有兩輩子,精神力比常人更加強大,那個時候又驚魂未定,整日裡如驚弓之鳥一般,稍有風吹草動就驚慌不已,給了他個存身之所的小皇帝就跟浮木一般,讓應全像雛鳥依賴母鳥一樣依賴,也跟惡犬維護主人一樣忠心,誰也不能讓他失去這最後一根稻草。
於是在感受到傅宗書對小皇帝的惡意之後,當時還是個菜雞的應全就反應過度地不幸被抓了包。
要說傅宗書在宮裡還是經營了不少人脈的,應全當年也正經地幾經生死。
不過後來他可是被傳說中的皇家暗衛頭子給弄走了。
傅宗書當年要是就有本事插手進可謂小皇帝的最後一道防線裡去的話,時至今日,他和他家小皇帝的墳頭草早就八丈高了。
所以傅宗書這話純屬往自己臉上貼金,純吹牛逼。
“這麼明顯的挑撥離間咱就彆往外亮了,掉分兒。”
傅宗書隻當應全是嘴硬,他前後經曆了老柴家三個皇帝,自認對皇帝這種生物,特彆是老柴家的皇帝非常了解,他可不信最貼近皇帝的應全能真的全心全意地信任忠心於柴永焌,沒有半點私心。
就算是條狗,也得喂才能熟。
隻要應全有那麼一絲半點兒的私心,那作為貼身的心腹,他就能在某日化作一柄可以刺傷柴永焌的利刃。
這種推論其實也不算有錯。
傅宗書隱約知道應全不隻是大內總管這麼簡單,卻不知道應全和小皇帝之間的真實關係,不然他早給抖落出來了。
可惜他不知道,既少了一個大把柄,也沒離間到點子上。
應全便也隻當了個樂子聽了,過夠了眼癮,也占足了便宜,算是給傅宗書欠他的帳收收利息。
“都這會兒了,咱就直接掏掏心窩子。”應全身子往前傾了傾,“這都好幾天了,您也安安靜靜的,這外頭也安安靜靜的,是您的人緣太差,樹倒猢猻散呢?還是您這棵大樹的根埋得太深,往出拔費勁呢?”
應全的眼睛圓溜溜亮晶晶的,充滿求知欲。
傅宗書臉上的猙獰羞惱之色便在應全的注視之下緩緩地歸於平靜,變得波紋不興,深不見底。
“行吧,您不想說我也不能逼您不是。秦檜還有幾個好朋友呢,您就算再忘恩負義寡廉鮮恥貪婪無度,保不齊也有幾個死心眼兒或者缺心眼兒的就認準您這麼顆歪脖子樹非要吊死在上頭。就當讓您將來能死的瞑目了,這些都給您留著。”
應全小嘴叭叭地,一串兒形容詞跟拜年似的就出來了,嘴毒得斷腸草有一拚,還擺著一副體貼的嘴臉,難為傅宗書忍著沒暴起。
而且他完全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這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就您這麼個狼子野心的上梁跟那擺著,這下梁不直的肯定比直的多多了吧,有那您覺得跟您特像的養不熟的白眼狼什麼的,您說幾條出來,我替您收拾了,回頭給您殉了,帝王陵寢什麼的您是肯定彆想了,您要是不起那不臣之心,保不齊還真能附葬來著,如今這不是那什麼了嗎,給您殉幾條白眼狼什麼的,您將就將就,聊勝於無,我呢,也好交差,您看怎麼樣?”
傅宗書看怎麼樣?
傅宗書直接被氣得一口血噴到了欄杆上。
應全反應麻利快,連人帶椅子平平往後退出三尺,低頭往前襟下擺上好一陣打量,確認沒有沾上血點子,這才鬆了一口氣,慶幸道:“得虧我有先見之明換了身兒舊衣裳,您這氣性也太大了,這對身體可不好啊。行行行,不說就不說吧,這大過年的,彆再噴出個好歹來,也不能灌血腸用,多浪費。”
傅宗書硬撐著不倒,多一個字都不想跟應全說。
從前倆人也不對付,至少應全還跟他虛與委蛇,如今撕破臉,說出的話也就比流氓罵架潑婦罵街稍微文雅那麼一點點,傅宗書聽得再不入耳,也端著架子不肯放下身段跟應全對罵。
要應全說,這純屬不乾人事兒非貼著張人皮,死要麵子活受罪。
不過也差不多了,他總不能真一下子把人給氣死嘍,那多虧的慌啊。
眼見傅宗書已經轉過身去,寧肯對著石牆都不想再看應全半眼了,應全也就鳴金收兵,打道回府了。
臨了不忘囑咐獄卒,稍微也給點兒葷腥,像什麼毛蛋啦,豬下水啦,那都是好東西,這都吐血了,吃點兒好的補補。
獄卒心領神會,欣然領命,心道還是上頭的人會玩兒。
毛蛋下水這種東西是好東西不錯,可那得分對誰,小老百姓自然是當寶的,對講究人來說,那東西根本不上台麵,還補補呢,彆再氣出幾口血來就不錯了。